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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阳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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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
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阿梧旁。”
永庆八年,阳春三月,北地还多有一分冰雪未消,春寒未退的凛冽,江南的碧水蓝天已经融出暖暖的春意,梁国都城建康的街道旁,细嫩的柳叶映绿,伴着红的、白的桃花、杏花纷纷扬扬地荡在微风中,又落在城中穿流而过的浦河中。
本应该聚在农田里忙活的百姓们,却齐聚在街市上熙熙攘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殿下,哦不,公子,”一个仿佛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开口:“你说周大人真的会走这边吗?”
“倒是乖巧。”比说话的那个少年略小些的少年用手中这扇柄敲了敲方才那少年的脑袋,才道:“一定会的,我都打听好了。”他二人服饰华贵,皆为丝绸春衫,尤其是那年少的少年,尤为精致,腰间饰有玉佩,连幞头上也镶有明珠,衬得面色如玉,娇艳非凡。
大些的少年听了年少少年的回话似乎有几分喜色,又立刻收敛了回去,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微带忧色的道:“公子,这么多人,咱们……能看到吗?”
“唔……”小些的少年凝眉沉思,扇子柄抵在下巴上,长睫忽闪,半晌开口:“那你可知道有什么高些的地方,咱们去那里看?”
年长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每次都是您听徐,徐公子的故事的,怎么倒问起我来?我对这里怎么会熟?”
“也是。”年少少年嘟嘟嘴,忽然眼睛一亮,雀跃道:“对了!我听徐姐姐,哦不,是徐公子说,京里有家名叫太白居的酒楼,临窗的雅座景致很好,咱们不妨去那里看吧?”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年长少年,神色认真,那年长少年不由得微微一笑:“我当然是听您的。”
两人旋即互相挽着手,推推搡搡地穿过人流,又问了许多人,方才来到了酒楼下。三层的楼,雕梁画栋,壁角飞檐,甚是气派,下方匾额上三个大字——太白居,两边儿一副对联,上联曰:春在金焦山畔,宜雨宜晴. 下联曰:宴开桃李园中,一觞一咏。
“这里倒颇有气势。”年少的少年啧啧赞叹。
年长少年也觉得这酒楼看起来华丽非凡,不过她较年少少年稳重的多,只微微笑了笑,只催促道:“公子快些上去吧。”
两人进了酒楼,就有小二迎上来,看他们打扮很是富贵,又听说要寻一个靠窗的位置好看景,连忙带了他们去了三楼最里面雅间,果然是装饰清雅华贵,推开窗户,能看见楼下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视线极好。
年长的少年侍立在一旁,服侍着年少的那个少年坐下,方才随意点了些茶水小菜,就听到楼下一阵喧闹,有人嚷嚷着:“来了来了。”
年少少年立刻起身,连忙推开窗户,看到远处烟尘滚滚,一队人马翩然而至。除去仪仗,开头的人群不算,领头的是一个年纪甚轻的男子,远远地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身形俊朗,面庞微黑。他心道,这位怕就是那位周参议了,连忙回头唤道:“画屏过来。”
原来这日正是三月初三,本是踏春,咏诗的女儿节,谁料前些日子里魏国进犯梁国,大军直逼端州城下,迫使梁国皇帝不得不派人前去求和,这前去议和的人,就是新晋封了吏部左参议的周臻。这周臻年方过弱冠,却极为善辩,直把个魏国领军广安王辩的哑口无言,不得不同意了撤军谈和的要求。
周臻骑在马上,只觉得道路两旁人流攒动拥挤,欢呼声不断,并不时有鲜花散过,他却是一个好静的人,听着只觉得耳边聒噪,更何况,他这次出使魏营,本是因着端州大败,避免梁国俯首称臣才取此下策议和,在魏营中又及惊险屈辱于一身,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好开心的。而议和虽成功,却也要费去梁国许多税赋去向魏国缴纳岁币,实在屈辱之甚,他看见周端百姓们欣喜雀跃的表情,实在笑不出来,只是想起那日临行时皇帝授命的情形来。
那也是一个明媚的春日,衬着街景中明媚的春日阳光,皇帝正坐在大殿上听朝,玄色团龙朝服分明地给春日添加了些许沉重,而皇帝冠冕上的那十二重垂珠遮去了他的面容,影影绰绰,使得他的表情愈发地阴沉莫测了起来。
大殿里一片静谧,却能看到紫金香炉里丝丝袅袅的一缕清烟缓缓上升,散开,最终消弭于这空间里。
“端州大败,魏国兵临端州城下,送来国书,要我大梁向他们称臣,年年岁贡,众卿以为如何?”皇帝看着前面几案上摆着的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良久,缓缓开口问道。
先是沉寂,继而响起大臣们的私语声,似是疑问,似是惊异,亦或者是……茫然。然而,却没有一人出列回答皇帝的问题。
“如今情形,众卿可有何见地?”皇帝再一次开口,打断了众人的纷纷议论。
大殿中恢复平静。
然后,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个平静。
“陛下,”须发皆白的内阁大学士,当朝宰相徐应介出列跪倒陈辞,涕泪纵横,:“陛下万万不可啊!我大梁自开国以来,历经十二位皇帝,从未有过如此奇耻大辱啊!陛下万万不可向魏国俯首啊!”
“是啊,臣附议丞相所言。”有几名大臣立刻跟着跪下叩首,附和道。
“废话!”似是怒气突然被这句话点燃了一般,平静了许久的皇帝突然怒道:“朕如何会愿意向那魏国俯首称臣?可如今可有别的法子?端州二十五万大军惨败,四损其三,竟不敌人家十五万人马!”
“这……”徐应介犹豫了一下,抹了抹颜上的老泪,悄悄侧目看了看身后的同僚们,除了那几个符合自己的门生,大多数人都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这次卫戍端州的将领本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刘贵妃的哥哥刘元忠,此人虽没有多少将才,可是因为妹妹的关系,颇得陛下喜欢,这次端州的事,也是陛下一力要他去的,这如今败了,若是当真追究,岂不是把皇帝的颜面也搭进去了。他心中忐忑,只好避重就轻,硬着头皮继续答道:“臣以为,端州乃京师门户,端州危则京师危,如今应当加派兵力,加强对端州的防守才是。”
“加派兵力!”皇帝愈发恼火,“朕已经将国中大部分兵力全都派出去了,若是再派,还有什么兵力来卫护京师?”
“依臣愚见,”又一名大臣站了出来,道:“此时倒不如先将潞州,庐州的兵力抽调出来一些,端州若不保,则京师必危,如此,还不如先令在潞庐二州的齐王,和王前来京师——”
“此言不妥。”这话一出口,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反对,“如今魏国虎视眈眈兵临我端州城下,已对京师构成合围之势,潞庐二州远在临海,即便调来,也是鞭长莫及,况此二州守备兵力并不甚多,还要警惕海寇骚扰,又怎可轻易将兵力抽调?就算调了来,也不敌魏国这十五万大军啊,到时候魏国再一举将这二州兵力消灭,那可就是直逼京师啊!”
“大人此话差矣。”方才的那名大臣又道:“兵法有云,实而虚之,虚而实之。如今魏国既已经用十五万大军将我端州围困,若能调集潞庐二州兵力,则可和京中禁卫军对魏国形成合围之势,到时候,吃亏的恐怕是他们了。”
“不可!”一名面色黝黑的大臣站了出来,约莫三十多岁,看装束应该是一名武将,他开口道:“魏人素来尚武,其实力在我国之上。今我军以二十五万之势,尚不能敌其威,况魏国国内却仍有近十万大军,若调集潞庐二州兵力,则相当于调集大梁最后的力量,若到时候仍不敌魏军,而魏军国中又驰援来增,那么,”那武将顿了顿,才又开口道:“我大梁岂不是有灭国之危啊!”他叩了一个首,对皇帝道:“臣不知方大人此举何心,竟然要我举国兵力都陷入危机!”
他这话说的甚重,方才希望抽调云州兵力的那大臣方奇面上颇为不愉,讥讽道:“乔将军,”他冷冷笑笑,“将军的意思是,我竟要将举国奉送给敌国吗?如今陛下面前,岂容得你危言耸听?”
“是不是危言耸听,陛下自有明断。”那武将乔将军冷哼一声,“你这等奸佞小人,虽未做出卖国之举,却也差不多了。要不怎么会说出这此地无银的话来!”
“你!”方奇大怒,继而连忙匍匐上前,哀号连连:“陛下明鉴啊,臣实属一派肺腑之言,想为陛下分忧,谁知却为乔将军如此诬陷抹黑,臣冤枉啊!”
“够了!”皇帝冷冷地打断大臣们的争论,众臣安静了下来,均等着皇帝训示,然而皇帝却并没有立刻说话,只叹了口气,又摆摆手,才开口道:“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臣倒有一法。”一位身着红袍的大臣站了出来,皇帝看去,才发现此人年纪甚轻,不过才过弱冠的模样,相貌俊朗,原来是中议大夫周臻。
“爱卿且说。”皇帝点点头。
“依臣愚见,当今紧要的是先解端州之围,为今之计,不过战与和二种,若战,我国如今兵力不足八万,其中二万多尚能留存于偏南潞庐二州,还要提防海寇偷袭,是万万不可动的,而剩下不足六万,多在和魏军屡次交战中伤了元气,尤其是在端州一役中,更是损失惨重,如今已被困在端州城中。因此,若选战,则必然不敌魏国。”周臻顿了顿,继续开口道:“而选和,则可解端州之围。臣以为可先令一人为使,前去于魏军中,与魏军周旋,商谈议和事宜,却不称臣。而我军中可先停兵休整,并集结尚可征战的力量,以备后用。到时候,若和谈成,可用兵在和谈中争取利益,不称臣,只缴岁贡,两国结为友好之邦;同时,则令潞庐二州加强防备,准备精兵,若和谈崩,则亦可用兵拼死一战,也无愧于我大梁太祖太宗皇帝。”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才停了下来,静静地等着皇帝的意思。
“放肆!”徐应介直起身指责道:“你这样岂不是逼迫陛下向魏国称臣?还谈什么办法,哼!”他冷哼一声,走到跪着的周宏面前,开口道:“你如此促进和谈,莫不是受了魏国人什么好处?”
周臻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向御座方向叩了一个头,对着皇帝说:“臣并不想向那魏国俯首称臣,想那魏国北地蛮荒之地,国人凶蛮好斗,哪里能比的我江南物华人杰,只是为今之计,只有先周旋了魏国,先令他退兵才好,剩下的事情,都可以慢慢计较,若是我国能缓上几年,休养生息,待得元气恢复,完全可以雪今日之耻。”
众臣都安静下来,周臻的声音清朗冷静,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竟莫名地使得众人烦躁的心思平复了许多。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周卿所言,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周大人这法子有些悬,若是魏国不答应和谈,而我国兵力一时却也难以恢复,此时,周大人虽说战,可实力悬殊,也是必败的啊!”兵部尚书站出来道。
“陛下,”周臻道:“臣以为,如今魏国虽兵临端州城下,要我大梁俯首称臣,却不过是威吓的意思大于占领的意思,毕竟魏国国内如今也不太平,因此,臣觉得,他们虽然取胜,但继续攻取我国的决心却不甚明了,此时若给他们一个和谈的台阶,恐怕他们内心也是愿意的。”
皇帝微颔首,他知道周臻所说的魏国国内也不太平的意思,如今魏国皇帝育有两子,长子即太子标,系皇帝原配孙皇后所处,却懦弱无能,并不为皇帝所喜,早有废其之心,无奈朝中颇有一批外戚大臣相随支持;而次子桓虽出身卑微,其母不过是宫中的一名女史,却精明能干,甚有才德,颇受皇帝喜爱,甚至,魏皇屡屡在朝臣面前提及皇二子性子酷肖自己的话来,并着意培养次子的力量。这次,魏国攻打梁国,就是这位二皇子,封为广安王的领兵,果然是极善用兵的人,只是这魏国太子一脉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二皇子灭了梁国,独领大功,因而,周臻所言的方法,多少是有些可行性的。
他想到这里,看向众臣,又问道:“众卿可还有什么见地?”
“臣以为周大人的方法可行。”工部侍郎严松年上前跪下,道:“只是这议和之人当仔细选用才好,既要能让魏国答应和谈,却又不能失了我国的利益。”
这下更多的大臣站出来附议,“臣等以为严大人所言极是。”
“不错,”皇帝颔首,问道:“如此看来,众位爱卿以为该以何人为使啊?”
“这……”大臣们又惶惶相顾起来,谁都知道这种事是吃力不讨好的,虽说魏军有可能不继续出兵,可这事也做不得多准的,万一这议和不成功,魏军再出兵打起来,这罪过可就大了;就算议和成功了,也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毕竟是签订城下之盟,也是屈辱的很。因此,大臣们嚅嚅了半天,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皇帝看的不由心中火起,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境立刻燃烧了起来,刚要发怒,却看见周臻跪了下来,开口道:“陛下,既是臣提出来的法子,就且让臣前去一试吧。”
“爱卿可有把握?”皇帝压下心中的怒火,语调温和地问。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然尽力解得端州之围,君父之忧!”
“好!”皇帝大喜,连忙道:“传旨,晋中议大夫周臻为三品吏部左参议,御赐议和大使,御赐钦差,军前行走!赏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蜀锦十匹,绫罗二十匹。待你议和归来,朕再加封赏!”
“谢陛下隆恩。”周臻不卑不亢地叩首:“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只是臣尚有一言,端州军中须得整顿,然端州卫戍将军刘元忠实非将才,若不是此人临阵犹豫,当断不断,又怎会有今日端州的境况?臣以为当严责此人,断不可再用!”
他这话一下子点破了众多朝臣避讳的东西,一下子,下面又开始嘈杂起来。若是追究刘元忠的事,其实就是变相告诉皇帝,你不会用人,你当初的错误决定导致今天的局面,乃是逆了龙鳞。于是,所有的大臣们都定定地看向周臻,间或小心地抬头瞄一眼皇帝的面色,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皇帝没有说话,垂珠的遮掩使得他的心思无法从面上窥测出来,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良久之后,才听见皇帝似乎有些疲惫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准奏,传令宣威将军乔思成为端州节度使,总领端州兵力,与周臻配合,前去议和。至于刘元忠,”皇帝顿了一下,“召回,另行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