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夙愿之与君归》苏清婉

8、第7章 青釉

　　当第一抹晨曦染亮斑驳的宫门，窗边投下浅浅的光影，古钟长鸣，悠然回荡在此刻尚为静寂的紫禁城。传闻第一个到的人都需要吆喝一声，说是告知宿在古殿的魂魄，然而在此的工作人员都笑说那都是无稽之谈，只是担心殿门后会藏着一些小动物而已。

　　今日我虽来得早，但并非第一个领钥匙开门之人，然而工作室却空荡无人。顾不上那么多，我赶紧将整理好的资料再次快速清理了一遍确认无误。

　　“哟！今天你竟然来得这么早，孺子可教也。”徐浩和苑青几乎同时进门，他诧异的看了我一眼，以为是自个儿眼花。

　　“这一阶段的资料都整理完了，不知道接下来夏经理会交给我们什么任务。”我一面说着一面将资料仔细整合好，仿佛又找到了当初当丫鬟时的精细。

　　那时，若有闪失，便是生命危险，因此往往每个干活之人都不敢偷半分懒。果然有压力才能将潜力发挥到极致，我暗叹。以近日我的漫不经心，夏经理没有赶我出去已是仁慈了。

　　“经理好！”听到他们打招呼，我才发觉不知何时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夏经理；莫非她比我还来得早，怪不得殿门早就开了，也太过尽职尽责了吧，我错愕的抬头。

　　“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夏经理依然面容严肃，她提了提眼镜道“你们近日一直在整理资料，但这只是陶瓷组的基础工作，接下来才是对陶瓷信息的收集。初始信息收集是最难的一种，需要实地考察。而你们现在只用负责已经入库的一批。”

　　“不过，出入库房都需要上头批示登记，今天我只带你们去见一见……”

　　推开雕花木门，改造的瓷器库房里堆满了各个朝代的瓷器精品，为了不损坏文物，并没有安装电灯；因此，虽是白天，里间却依然昏暗。各色瓷瓶在暗处隐隐泛着色泽。

　　看到初次不隔着玻璃径直面对这么多文物的苑青难掩激动，我轻笑一声。

　　夏经理戴上手套拿起了一个青釉直颈瓶，我无意间一瞥，竟一阵诧异；隐隐绰绰的，似乎深藏在脑海中的什么被唤醒。

　　“这件原是摆放在养心殿的，当初溥仪退位出宫带走后便遗落民间。”她说“你们需要有一定背景知识，从它的器具构造得知它的朝代，批次，来龙去脉……”

　　素日话不多的夏经理却说得很详尽，反倒此刻更像是一名老师，教我们如何入手；我第一次如此细致的听，竟对她有几分改观。毕竟，若是遇到一个什么都不肯教你的师傅，工作上要多走多少弯路。

　　“这件是我的团队收集过来的，如果你们没有基本的鉴定知识，做这行会很吃力。”

　　她言毕侧头看了我们一眼“你们中除了林苑青是瓷器鉴定专业，你们两的专业都不对口，迄今为止，我也不明白当初你们两为什么会到这个部门实习，这并不是会写文案就能胜任的工作。”

　　“所以，如果这个月你们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只能让你们离开了。”她不容置疑的话语让我心中一惊。

　　我心知这绝非恐吓，在故宫博物院纵然是实习当个小助理果然都是不好混的，我暗道。若实习期未满就被开除，不可能再临时去找其它单位实习，学分不满还影响之后找正式工作。

　　“好。”徐浩毫不犹豫的点头，我看向了迷之自信的他，摇了摇头。

　　“这件瓷器你们可知是哪个朝代的？”夏经理将方才那件青釉直颈瓶放在我们面前，苑青仔细的研究起来；淡青色的瓷釉如冰似玉，造型典雅，釉色葱翠，细看成色却宛若一潭幽深湖水。上头寥寥几笔雕刻的兰花清雅如君子，绝无繁琐一笔。

　　“唐代越窑的，多次进窑才烧制而成，装饰处理上却是以素面为主，恰好是在改进了施釉技术的晚唐出现的珍品。”我脱口而出，他们皆诧异的看着我。

　　夏经理面容微变道“没错。”

　　徐浩和苑青的面色愈加惊诧，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般。

　　“不过，可惜的是破了一个角，还需要修复。”夏经理转而又惋惜道，我第一次见素日不苟言笑处变不惊的她露出这副神情，看来，她不但只是对工作尽职尽责，而是真切的热爱着这些文物。

　　星空之下，身后的紫禁城已然掩在了铺天盖地的浓浓夜色中，只有隐隐绰绰的朱红宫门可见，与天安门外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俨然是两个世界。一半灯红酒绿，而另一半已然沉睡在黑暗中，重又成为一座孤单寂寥的古老皇城，不受其扰。

　　拧开一罐冰汽水，我仰头喝了一口，一阵冰爽入喉，驱散了些许久久围绕的闷热，我在天安门外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看不出啊，赵璃，你不是文学系的吗？怎么居然比我还会鉴定瓷器？”呲溜的汽水声碰撞冒泡，苑青也拧开瓶盖，在我身旁坐下迫不及待的忙道“大神，教教我呗，我今儿连瓷器的底座都没来得及看，你就知道它是晚唐的，还知道烧制了几次。”

　　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似乎音响里还放着不知名的歌曲；我轻笑了一声抬头看着明明灭灭的夜空，几缕云丝遗落在星空，仿若覆着一层朦胧面纱，虽然寥寥落落只有几颗星星。

　　“只是运气好罢了。”我唇角的笑容间不觉透着淡淡的一抹苦涩，那些并不想触及的梦境回忆却历久弥新的萦绕，愈加清晰。

　　偌大的养心殿内，静谧无声，只有他翻动奏折时纸张摩挲的声音。转动的墨块在砚台上停留了下来，我抬头一瞥见到书桌对面镂空的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瓷器，一个绚丽夺目，而另一个则平淡典雅，并不起眼。虽然来了多次，素日竟未注意到。

　　我偷瞧了皇上一眼，他的目光此刻正牢牢锁在了奏折上，朱笔顿在指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他总是如此，盯着奏折便可以几个小时不言语也不动。

　　瞧着墨也磨得差不多了，我滋溜转动着眼珠，悄然放下墨块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好奇的拿起那个高高瘦瘦的瓶子，左右端详，一个如此普通的瓶子，除了上头雕刻了兰花看不出有何别致。我不解的撇了撇嘴，这种平平无奇的瓷器竟然也能摆在养心殿。

　　“珍儿。”放下瓶子之时，他的声音突然传来，我一惊，似乎听到了瓷器磕到的声音。这才发觉方才这一吓，瓶口竟触碰到了壁上，破了一个角。

　　“啊？”我心知不好，掩着嘴充满罪恶感的回头。

　　他眉间一蹙，搁置下笔，起身冲我走过来道“磕碰到了？你怎么总是如此不小心。”

　　“我不是故意的。”我委屈的撇了撇嘴，转而强词夺理道“谁让你突然吓我，那个瓷器……”

　　“我是问你，手磕碰到了吗？”他拉过我的手瞧了瞧，紧锁的眉眼中满是关切，却毫无责怪之意。

　　看着他担心的模样，我心头一动，愧疚却倍增，摇了摇头嘟囔道“我没事，那个……瓷器应该很贵吧。”

　　“唉，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撇着唇角，有些无措。

　　“那你打算如何赔偿？”他见我的手指并没有割破，眼中透着一丝清亮的笑意“这可是朕最喜欢的瓷器。”

　　“皇上，道理是这样的”我精灵古怪的冲他眨了眨眼“您最喜欢的人磕破了您最喜欢的瓷器，当然，只能原谅她罗。”

　　他轻笑着抬手捏了捏我的鼻子道“姑娘家说这话倒也面不改色，歪理比谁都多，毫无悔改之意。”

　　“不是吗不是吗？嘻嘻”我摇晃着他的手臂，他黑如点漆的朗目之中透着无奈之意，唇角噙着的笑意却不觉渐深。

　　“是”他轻声的那句应答我其实听得真切，看着他目中的温柔如涟漪般荡漾开来；我不觉眉梢眼角都充斥着笑意，那笑意一直延伸到心底。

　　每次调皮耍赖，他都容我护我，因此，有时我都不免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鼻尖一酸，欢颜笑语竟逐渐在眼中朦胧，化成了花坛旁路灯下淡淡的昏黄，我硬生生的将泪意退了回去，却无法控制渐红的眼眶。

　　后来，我才从小德子那知道，那着实是他最喜欢的一个瓷器，小德子说倘若是换了旁人磕破了他的这个瓷釉，以他的性子定会大发雷霆。

　　“皇上，您怎么总喜欢这种素淡的瓶子，我就瞧不出有什么好看的。俗话说生如夏花之绚烂，彩色绚丽一些多好看。”我曾好奇的问他。

　　“东坡先生曾言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他又言“简而言之，平淡乃绚烂之极也，瓷釉也如此。”

　　“绚丽之物往往在外表，一眼便可视之；而平淡之物的绚丽却蕴藏内里，可多加细品，恰有余味。”

　　我不觉点了点头，却再次被他折服；他向来嗜好书籍，多年积攒的丰厚学识当真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引经据典，顺手拈来，我和他之间简直相隔了几个北大的距离。

　　“你磕破的瓷釉来自于唐代越窑，正是唐晚期烧制。以往瓷器一两次便能成，但它却烧制了多次，从塑型到上色和刻画，都精致无双……”

　　从他的口中，颠覆了我对瓷器浅显的认知，或许，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便和他的品调越来越相像。

　　从最喜那一袭夺人目光色彩绚丽的华服和牡丹，到一袭浅蓝和君子之花，我竟也开始欣赏兰花简单而荏苒的淡雅；尤其他墨笔下的兰花，墨色晕染，浅浅淡淡的寥寥几笔却透着坚韧，似他那般。每每看到这君子之花，便不免想到他。

　　何时改变的，我竟不知。想来，当是他的潜移默化；却未料，今日竟能再见到那被我磕破一角的青釉。

　　“喂，赵璃，你这瓶我没记错的话是一罐可乐吧？”苑青的声音让我恍然回过神来。

　　“是……是啊。”我不明所以的低头看了一眼。

　　“那你怎么喝出酒的感觉？”她好奇的凑过来“姐妹，你怎么一副借酒消愁的表情？你教教我，这么喜庆的饮料你怎么能喝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