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晏知欢

1、前尘旧梦一壶酒

　　空桑山地处灵洲东境，多年没见过这么急的雪。
　　雪起之时，目之所及之处，阴云就如同一张细密的天网，暗沉沉地笼罩了一切。
　　大片大片的雪花仓惶地铺上檐角树梢，堆落庭院青阶，片刻间便驱散了所有色彩，并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以及小小孩童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忧愁。
　　白了天地，白了眼眸，也白了双亲的鬓发。
　　一个仆从踩着尚未积深的雪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向庭院中长身鹤立的男子道：“主……主子，好多蒙面修士，已经攻到府门口了……”
　　那人轻叹一口气道：“恃强凌弱，颠倒黑白，真真是枉为修士。哀哉，吾一世无愧于心，此去也，孰能匡正我道？”
　　他的声音哀痛而苍白，被呼啸的北风轻描淡写地一卷，便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孩童站在屋檐下，看着男子的背影裹着萧萧白雪消失在院门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偏过头，犹豫地向一旁为其整理衣冠的女子道：“娘，爹还会回来吗？”
　　他尚在垂髫之年，对许多事都是一知半解，但这种一知半解有时还不如不知不解。
　　女子没有答话，她肤若白瓷，容貌极美，此时秋水般的眼眸里噙了泪，但唇边却仍牵着笑容。她细心而庄重地为他裹紧狐裘，冰凉的手指碰到孩童脸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娘……”
　　女子摸了摸孩童细软的头发，牵起他软糯的小手，又起身抱起屋中尚在襁褓的婴孩，拿起桌上的包袱，片刻不停地朝后院走去。
　　耳旁兵戈之音渐起，孩童频频回头去寻那声音源头，却被女子拽着走得更快。
　　“娘……我疼……”
　　女子闻言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将孩子的手攥得太紧。她略有些颤抖地放松了手劲，但立刻又攥得紧了，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孩子。
　　两人行之偏院的樟树下，女子方才停了下来。
　　樟树不耐寒，这经久未见的大雪一落，不知它还能否有再绿之时。
　　女子将怀中的婴儿塞进孩童手中，转身将樟树后一块石板挪开，露出一个参差不齐的狗洞，这才蹲下来，握着孩童的双臂道：“祈儿，从这里出去有一条下山的小路，第一个岔路左拐，第二个岔路右拐，之后一直直行，便可到山下的村庄，找个地方藏起来，照顾好弟弟。”
　　晏祈摇摇头道：“我不走，我要跟爹娘在一起。”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他粉嫩的脸上，委屈的眼泪猛然间夺眶而出。
　　“我不管，我不走……娘……到底是谁要害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在孩子眼中，万事皆有因果，也皆有对错。可是他不知道，这世上的是非黑白不会总有人为他解惑。就连从小对他所问必答的娘亲，这一次终究没有回答。
　　女子眼中噙着的泪终于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颤抖地掏出帕子替儿子擦了擦，又将手腕上一串青花玉珠子褪下，缠在孩子胖乎乎的胳膊上，放软了声音道：“祈儿，娘没有别的心愿，只要你带着弟弟活下去，平安的长大。忘记你是晏家后人，不要报仇，不要再卷入这些纷争……答应娘，好不好？”
　　刀剑的声音愈近，有个尖细的声音喊道：“有脚印！这边还有人！”
　　女子闻声，忙连推带搡地将孩子推出狗洞，并将包袱也甩了出去，道：“快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再回来！”说罢将堵洞的石板挪了回来，整了衣妆，转身朝来路而去。
　　晏祈抱着弟弟坐在院墙外的一片茫茫白雪中，望着被封上的狗洞，脑子里一片空白。
　　腕上的珠子还带着娘亲的体温，怀中的弟弟昨日刚学会睁开懵懂的双眼，此时正好奇地打量着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晏祈抬起头，那昔日广袤的苍穹仿佛被未知的力量撕成了密密麻麻的碎片，碎成这铺天盖地的雪，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道迎面而来。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向着院墙磕了三个头。抹净眼中泪，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
　　他知道，他的命运将以此为界，一刀两断。

　　晏祈沿着山路跑了小半个时辰，天色一寸一寸地暗下来。
　　他盼着天暗，又害怕天暗。雪已经积起寸许，他的脚印在雪上格外清晰，若有人追来，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知道他的踪迹。若天暗了，虽不利于追踪，但他也不易看清山路了。
　　风雪更急了。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晏祈突然之间明白了“风刀霜剑”的意味。他将怀中弟弟的襁褓紧了紧，挡住他的小脸，加快了脚步。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他已经能看见山角村落里莹莹的烛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数个夜晚，娘亲站在窗边为他剪烛的模样——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怀中的婴儿仿佛也感知到他的情绪，蓦地哭了起来。
　　“——哇——”
　　这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立刻便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叫喊声：“在这边，还没跑远，快追！”
　　晏祈浑身一个激灵，他本已在雪地中跑了许久，力气早已用尽，此刻却再次提起全身力气，拖着沉重的双腿拼命跑动起来。
　　一边跑，还要一边哄着怀中婴儿道：“佑儿不哭……不要哭……”
　　那孩子仿佛也知道情况危急，渐渐止住了哭声。
　　可晏祈毕竟也是个孩子，他是怎么也跑不过身后那些成年人的。
　　他跑进村庄，一路亡命般叫嚷起来：“救命啊——救救我们吧！。”
　　倒是有几个村民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但一见到他身后不远处那些蒙着面举着刀剑的人，却都吓得立刻回屋关紧了房门。
　　晏祈见状，心瞬间凉了下去。他不再歇斯底里地叫喊，绝望的滋味顺着麻木的腿脚一路爬上脊背，爬上头皮。
　　他不再沿着直线奔跑，开始绕着院子与身后之人周旋。
　　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但是，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束手就擒。
　　身后追赶的人骂骂咧咧：“他奶奶的，这小崽子还真能跑，等我抓住他，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一个娃娃而已，有必要赶尽杀绝吗？”
　　另一人道：“两个吧，方才不是还有婴儿的哭声吗？”
　　“上头下令斩草除根，大伙还是仔细点，搜。”
　　……
　　晏祈躲在一堆干枯的稻草后面，将不远处的动静听得明明白白。他闭上双眼，眼中涩涩发疼。依稀间回忆起爹爹往日的话——“此山名曰空桑，东山脚下是繁华的月鹿城，西山脚下则临着风烟里。这风烟里以毒瘴之气与凶兽野怪闻名于灵洲，人人闻之生畏，仅次于荒洲之境……”
　　此地正是西山脚下，若是能入了风烟里，是不是还能留有一线生机？
　　晏祈顺着日落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村头一片灰蒙蒙的。那也许就是所谓的毒瘴之气？那边真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风烟里吗？
　　晏祈低头望向怀中的婴儿——他自己去闯那风烟里可以，但是他怎能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一起去？这么小的孩子，怕是一口毒瘴都耐不得吧？
　　可是身边家家户户门庭紧闭，哪有人愿意保他弟弟毫发无伤？
　　正愁着，忽然听见拐角处传来一声猪哼哼。
　　有猪圈！
　　晏祈灵光一闪，轻手轻脚地蹭过去。
　　那猪圈围栏不过一人之高，里面有一公一母两头大猪，还有两头小猪。此时母猪带着两只小猪趴在角落里，公猪在食槽前拱食。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绕着猪圈走了半圈，果然找到一处围栏较松的地方。
　　晏祈摸了摸弟弟粉雕玉琢的小脸，低声道：“好弟弟，你先在这儿躲着，不要出声。哥哥会回来找你的。乖啊。”说罢，就着围栏的缝隙将婴儿塞了进去，又将周边的垫料拉过来遮住围栏空隙，直到左右都看不见晏佑了，这才放心。
　　紧接着又摸到母猪旁边，朝它道：“好心的猪大娘，我弟弟跟你的猪崽一样大，若是他饿了，你也帮忙喂点奶行吗，别让他饿着，求你了……”
　　拱食的公猪掀起眼皮瞅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孩儿一眼，踱到妻儿身边，也懒洋洋地趴了下来。
　　晏祈看着这些猪，眼睛又红了——连猪都能共享天伦，他却要带着弟弟亡命天涯，当真人不如猪！
　　正悲戚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晏祈急忙绕过猪圈，将包袱抱在怀里，伪装成襁褓模样，撒开腿向那灰蒙蒙的地方跑去——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身后传来叫嚷：“在那儿，快追！快追！”
　　“老大，前面……前面那是……”
　　“是风烟里！那小崽子跑进风烟里了！”
　　“老大，我们还追吗？”
　　为首之人骂骂咧咧地停住了脚步，啐了一口道：“追，追个屁！那是人能进去的地方吗？”
　　“老……老大，那俩小娃娃进了风烟里必然是九死一生……”
　　另一人道：“呸呸呸，什么九死一生，是死定了，绝无生还可能！”
　　“对对，那俩小娃娃必然死得透透的，老大……您看咱门是不是……”
　　为首之人斜眼睨了他一眼，夺过他的剑向下狠狠地插在地上，狠道：“撤个屁，给我在这儿守着！”说完自己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