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187、绯晚城（三）

　　巴勒莫公爵曾经答应过佩莱尔，埃林和雷恩的事一完成就得发出消息让佩莱尔接他回半位面——但很显然公爵的发挥一如既往地，他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在处理掉小阿加尔的尸体后，齐奥特里尼家族的人被从地窖、安全室里找出来——虽然有更多已经被送出绯晚城外。按照巴勒莫公爵的律令，他们全部被流放到北部边疆，朝荒蛮地或是永恒山脉深处开拓土地，他们只被允许在自己开拓出的土地上生存。
　　巴勒莫公爵在晚餐前最后跑来和雷恩与埃林见了一面，私底下撤去了他那副威风凛凛的架势、一脸不正经地笑着问两人自己刚才的气势怎么样。
　　小阿加尔·齐奥特里尼是个腹有谋略的人，但是在席卷埃特纳的这股不可阻挡的风暴之下依然连一点浪花都没翻起便湮没了。巴勒莫·沃克公爵用之后的时间提着那些决定效忠的军官和理事贵族巡视了一遍绯晚城，敲定了一大堆会让这群人头痛欲裂的计划与政策，要他们推平城墙、解除宵禁……可以预见的，曾经的深红城，如今的绯晚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热闹、紧张又混乱的改建中度过。
　　埃林和雷恩没有兴趣坐下来吃一顿晚餐。在所有人都在朝着下层赶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悄悄进入了城主堡垒的石阶梯，登上了顶楼。在旋梯的尽头，一扇漆黑的木门被木板钉死、门前堆积着大堆的杂物。埃林一挥手指，这些木箱、木桶之类的东西便一齐被挪到了一旁，空出了门前的小片区域。
　　雷恩的目光有些沉重。他向前迈了一步，抓住那些木条将它们连同锈蚀的铁钉一起扯了下来，丢到一旁。木门发出一声像是叹息的吱嘎声响，抖落了灰尘、自己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就是这里了。你在梦中见过的房间，原本会是属于你的那个房间。”
　　雷恩少有地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门。一股有些寒冷的气息从门中涌出，带着长久无人的灰尘味道。这里面是一间有些昏暗的空屋，一张双人床摆放在方形的房间正中，挂着沾有蛛网的灰色帘子。黯淡的尘埃均匀地铺在那整洁的床铺上、矮柜上，甚至连蛛网上也有着一层灰色的光晕。这里连虫子也不曾飞进来过，蜘蛛要么是离开，要么是死于饥饿。
　　窗帘露着一条缝，外面是被晚霞映红的永恒山脉，铺天盖地一直耸立到天空的高处。雷恩僵硬的面容被窗外的红色晕染成深棕色，视线一寸寸地扫过这个房间，人则直直地伫立在入口。
　　忽然，他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感受到另一具温暖的身体从后面贴近了他，靠在他的后背上。
　　雷恩转过身，将埃林搂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他们的目光会聚在一起，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雷恩俯下身吻在了埃林的嘴唇上。
　　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不是干旱土地渴求露水的爱，也不带有肉与血的欲望的火，更像是两根本不该在命运中交织的线终于交接在一起，最终融为一体。
　　他们不知道这一刻持续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更久。时间在这里变得有些模糊了，四周的一切也悄然远去，唯一留下的只有两人。直到他们缓缓分开，昏暗的晚霞才再次映入他们的眼中，这里依然是那个昏暗布满尘埃的卧室。
　　雷恩看着面前灰色眼睛，依然静静望着他的年轻王子，没有他曾经以为的强烈的情感，只有一种像是落日后带着余温的沙丘一般温和平静的感受包裹着他的心。这种他曾经认为与他黑暗沉重的人生毫无关联的感觉，此时像是温暖的海浪，缓缓冲刷着遍布伤痕的沙滩，将过往的苦痛一点点抚平。
　　雷恩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应得。但是他清楚一件事，自己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
　　埃林看着面前长久凝望着自己的雷恩，慢慢笑了一声：“你好像不太高兴？”
　　雷恩的嘴角向上抿了抿：“我没有不高兴。”
　　“很快，等我回到斯特莱姆，就能举行加冕仪式——教堂主教肯定不敢以什么借口阻拦。我戴上王冠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告，你将会是新的红叶公爵。”
　　“不是巴勒莫祖父么？”
　　想起此前和巴勒莫公爵的简短对话，埃林笑着摇头：“不。巴勒莫公爵有意让你来担当这份责任。他现在折腾那些人，大概是想为你铺好未来的路。”
　　雷恩怔了怔，才缓缓叹了口气：“感觉像是一个梦。”
　　“我也是梦吗？”埃林倚靠在他宽阔的胸口笑着说道。
　　“你不是梦。但是……”
　　“隐约之间，我好像真的做过这样一个梦。”
　　“我真的梦到过你，梦到过我们。我梦到你成为国王，又梦到遥远漫长、通往王座的阶梯……”
　　“是吗。”埃林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他忽然觉得很困。
　　“是啊。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光里，在那个地方，我成为了红叶公爵，你成为了国王。不需要再有什么战争和仇恨，一切都……”
　　他没有听到雷恩最后说的话。靠在他的臂弯里，埃林最终没有抵挡住这股令人安逸的倦意，合拢了双眼。

　　“很久很久之前，有这样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座城堡，城堡当中有一座宫殿。而在宫殿的最高之处，有着一个房间，里面居住着一位王子。”
　　此时此刻，魔法的火焰席卷着高楼，厮杀的喊声像是浪涛般击打着最后的防线。
　　“埃林·弗格斯殿下，雷恩·沃克自现在起向您宣誓效忠，至死不渝。”
　　弗格斯家族最小的王子，面上涂抹着高级白色妆粉、眉毛与头发都被修剪得极其精致的埃林·弗格斯怔怔地看着面前这素昧蒙面的英俊骑士，手中已经打开塞子的玻璃小瓶滑落在地。瓶中晶莹剔透的液体缓缓流淌，浸润了一小片地毯，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睡莲香味。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
　　“是你。”弗格斯勾了勾嘴角，额角滑落一滴冷汗，“很好。救我出去，我将如约实现许诺给你的一切。”
　　雷恩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坚决。他收回用于誓约的长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这如其他贵族没什么不同的脆弱王子，冷声说道：“那就请您不要松手。”
　　他将埃林·弗格斯一把抱起，朝着门外冲去。而在他们背后，两道人影从始至终就像幽灵一般静静伫立在露出一道缝隙的窗边，那下面是塔列夫之乱中纷飞的炮火，他们正在进攻斯特莱姆城堡。
　　这两道影子中一人有着及地的白色长发、披着精灵风格的长袍，眼中虽然有惊讶，但更多都被掩藏在久远的时光中；另一个人梳着一丝不苟的棕发、皮肤白皙，穿着精致的贵族礼服、面上恰到好处地上着妆，看上去脆弱又俊美。
　　他们都有着弗格斯家族的灰色眼睛。
　　“就这样，”那位青年开口，“雷恩·沃克骑士救走了埃林·弗格斯王子，本该在这场叛乱中灭族的弗格斯留下了最后一丝血脉。”
　　灰白长发的埃林侧过头，看向身旁与自己有着分毫不差的容貌，气质却迥异不同的贵族王子。
　　“‘塔列夫的刽子手’，与雷恩·沃克有着过节的桑德·斯科特尾随而去，”贵族继续像是咏叹一般说道，“像是寻血的猎犬一路追逐着他们的踪迹。”
　　忽略了那贵族所说的话，埃林看着他开口：“这里是梦，还是你制造的幻境？”
　　“这里是世界的回忆。”弗格斯王子带着一抹苍白的微笑看着埃林，“就像我们生活在今天，却会记得过去——当世界被改写，那个曾经存在过的故事就成为了它的回忆。”
　　“新的因果规律已经诞生，过往的记忆也将渐渐淡去。请你欣赏这曾经发生的故事，一出浩大舞台上爱与恨的歌剧。”
　　埃林沉默地看着。此时此刻，对于他自己的问题，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弗格斯王子轻轻地挥了挥手指，像是在空中翻开一本隐形书籍新的一页。四周的景象渐渐褪色、变得模糊，就像是一副完整的油画沿着时间逆流而上、失去细节、失去深度，变成一片铅笔线所描绘的草图，最后重新成为一块空白的画布。
　　新的画面很快在这画布上显现：雷恩骑着黑马，在辽阔的埃特纳原野上载着弗格斯朝西北方的玫瑰港赶去。
　　“原来这就是愿望之刻。”弗格斯用留着修长但干净指甲的手指轻巧地打开了愿望之刻的表盘，“呵呵，敢把自己的未来和生命都押在一块小怀表上。雷恩·沃克骑士，你倒是有魄力。”
　　“它从不出错，虽然我希望它这回是错的。”雷恩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坐在自己身前的王子说道。
　　“注意你的态度。”弗格斯猛地一扭身子，伸手卡住了雷恩的脖子。他纤细的手指显然不足以对已经晋升超位的雷恩带来任何威胁，骑士只是冷笑着摇了摇头。
　　“我需要的是一只听话的狗，不是你这种连基本尊卑礼节都不懂的蠢货。”弗格斯眯了眯眼，忽然另一只手一甩，将愿望之刻直接抛了出去：“去捡回来，小狗。”
　　埃林的眼角猛地一跳，即便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也能感受到雷恩错愕的神色之下是多么猛烈的怒火。
　　他看到雷恩瞬间一踩马镫跳了出去，黑马在巨大的力道下失去平衡一下子连带着弗格斯摔倒在地，痛苦地嘶鸣着。雷恩在空中就接回了愿望之刻，攥在手中落回地面。
　　当他一脸扭曲地走回弗格斯面前，看到的是浑身泥土与碎叶、刚刚挣扎着坐起的弗格斯脸上戏谑的笑容：“这不是接得不错么。”
　　雷恩上前便是一脚重重踢在弗格斯的腹部。遭受打击的弗格斯浑身猛地向后弹出几米，像是脱水的虾子一般捂着自己的肚子蜷缩在地。雷恩也因为光辉契约的反噬而浑身青筋暴起，甚至激发了超位骑士领域来抵挡这过于强烈的痛苦。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笔挺地站着。
　　灰沉沉的天空笼罩大地，弗格斯王子面色苍白地咏叹——
　　“亡国的王子本性不改，契约束缚的骑士重负难卸。”
　　“命运的锁链铰接起歧途的灵魂，注定谱写的悲剧自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