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171、新时代（二）

　　“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么？”
　　“我们一直在谈。”庞诺的额角留下一滴汗，咧着嘴、僵硬地笑道。
　　“当公爵阁下认为我说的话只是玩笑时，我们不算是在谈。”雷恩一边说着一边收敛了骑士领域。接连不断的刻意压抑后的喘气声这才从四周响起，这些士兵方才全都下意识屏住了气，到现在感觉到压力消失才后知后觉地用力呼吸起来。
　　“说到底，合作对你而言没有坏处。”雷恩环顾一周，视线最后停留在庞诺脸上：“和三年前塔列夫的那次一样，和数十年前弗格斯取代更早的王朝时也一样。西海公爵的位置、权力、领地都没有丝毫变化，我的君主成为新王之后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政治上的倾轧。”
　　“呵呵，说得好听。”面对着随时能了结自己性命的雷恩，庞诺依然很快冷静下来，撑着桌子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要当上新国王的是埃林·弗格斯，那么我就更不能和你合作。他是罗翰·索利斯妹妹欧蕾娜·弗格斯的儿子，这等同于是索利斯家族统治了埃特纳，不是吗？现在你们还要把小阿加尔·齐奥特里尼从他的位置上拉下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杀了他吗？”
　　“我不打算杀他。”
　　“喔，让一个公爵沦落为流民。比杀死他更严峻的折磨，很好。”庞诺耸了耸肩，“事到如今，你认为你还能开出什么令我信服的条件吗？还是说你就打算用威胁的方式来驯服所有人？我承认，有你和索利斯两名超位骑士，这个新的王朝即便要实行恐怖统治也并非不可能。但世界不是暴君的游戏，总会有人反抗的。”
　　“这些话从一个公爵嘴里说出来，一样没什么力度。”雷恩轻轻呵了一声，“你到底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财富。”
　　庞诺的面颊肉眼可见地鼓动了几下，他正用尽全力咬紧自己的牙齿。
　　“就这么说吧。其实你说得很对，这件事原本不该由我来谈，而是埃林·弗格斯自己来向你请求协助，相互开出一系列条件，然后达成一个令你满意的协议。”雷恩侧身走了半步，随手搭在桌面上，手指交相叩在桌面：“如果说事成之后能将小阿加尔·齐奥特里尼的土地分出一部分给你，我想公爵阁下没理由不愿意。”
　　“但现在只有你在这里。”庞诺看着雷恩。
　　“不错，因为我最近等不及了。”雷恩暗自笑着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抬头看着面色相当阴沉的庞诺·约瑟夫，“战争结束后，你当然会得到属于你的那份好处，但我们今天不谈这个。我今天只想听见你亲口同意，你会臣服在新王座下，无论你实际上是否愿意。”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就换一个能够答应的西海公爵。”雷恩冷声说道。
　　庞诺额头的血管跳了跳。他一直觉得人生中已经没什么可追求的——论实力，高位已经是大多数骑士一生的极限；论地位，他可以无视国王的召见，已经是事实上的西海之主；论享受，他享用过艾尔芙拉几乎所有的美食、甚至远东的食品，玩过各种各样的女人、甚至男人，在自己的地界上只要他想，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但现在，这一切仿佛忽然变成了过往云烟，他尊贵的性命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件可以随意支取的杂物，就像路边的一朵野花，想折就可以折走。
　　庞诺双手支撑在桌子上，整张脸淹没在阴影中。四周的蓝帆军士兵和那位蒙达都紧张又无力地望着自己的公爵阁下，他们其实已经能猜到庞诺会有什么样的回答，只是在他真的说出来之前，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位西海上的无冕之王也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一幕、会落入如此身不由己的境地——
　　“我答应了。”
　　几十秒——或许在庞诺和周围士兵感觉之中是几分钟的漫长时间后，庞诺那重得像是灌了铅水的声音最终还是沙哑地挤出了他的喉咙。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一致。”雷恩垂眼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这就将消息回禀给我的君主。”
　　他说着就要离开，却突然被庞诺喝止：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自己想成为国王，还是真的为那个什么埃林·弗格斯效忠？”
　　“身为骑士，自然是为自己的君主效力、对自己的君主效忠。”雷恩平静地说道。
　　“他是什么人？埃林·弗格斯，我是在几年前隐隐约约听到过这样一个名字，据说是法里欧·弗格斯的一个弃子，根本没有成为王的可能。你有如此力量，怎么会要对这种人效忠？”
　　雷恩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今非昔比了，公爵阁下。”
　　他转身推开船舱门，走了出去。
　　雷恩沿原路返回黑狮号的魔法闸口，那艘从西海港口租借的小礁船还好好地被支架与魔法固定在巨船一侧，看上去毫不起眼。这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敢阻拦雷恩，他们即便不清楚在船长室发生了什么，却都知道这人竟然毫发无损地独自从公爵的书房走出来，这件事就不是他们能干涉的了。
　　雷恩重新乘上礁船，很快便有水手替他将小船两侧的固定机构解开、将船重新放入海中。今日风浪并不算大，礁船一落入海水便稳稳当当地漂浮着，随着雷恩划动船桨、缓缓移向远处的海岸线。
　　忽然，黑狮号靠近雷恩一侧的舰炮全都开始整齐地转动。
　　甲板围栏旁，蓝帆军第一军团的副团长蒙达面露紧张地看着一旁同样面色紧绷的庞诺·约瑟夫，自己的军团长，问道：“公爵大人，真的要这么做吗？他会不会发怒，回过头来——”
　　“只要他死，我们就没有危险。”庞诺像是毒蛇一般瞬间转过头盯着蒙达，“下令，让他们开火。”
　　蒙达呼吸一滞，随后向前走了一步、深吸一口气——
　　“开炮！”
　　“嘭——嘭——！”
　　炮舱的水手早已就位，几乎是在蒙达的呼喝声想起的瞬间炮火便已经爆响。黑狮号同侧的十二门深黑色舰炮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内被全部点亮，火光瞬间照亮了海面的波纹，将海水与船侧都映上一片猩红。整艘船都被向着反方向轻微推动了一下，泛出道道涟漪——但这是炮弹抵达雷恩所在的礁船之后许久才发生的事。
　　常人的眼睛是无法捕捉到黑夜中炮弹的速度的，但炮弹命中的结果却能被观察到。礁船两侧的海面上瞬间爆起几道巨大的水浪，扬起有数米高。舰炮的精准度有限，即便是十二门大炮联发，大部分也还是打偏在四周。
　　在那几道巨浪落下后片刻，又有几道相比之下十分渺小的水浪在礁船四周跃动，随后归于平静。而礁船虽然在海中不稳定地摇晃了几下，最终却依旧稳稳当当地继续前进，而本该命中礁船的炮弹却仿佛是在空中飞行到一半便突然消失，没有造任何打击。
　　船上披着黑色斗篷的雷恩只是回头远远望了甲板上庞诺的人影一眼，便回过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划船朝着海岸飘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庞诺觉得雷恩看向他的目光里尽是嘲弄。然而相隔数十米，分明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他其实是看不清楚雷恩面目的。
　　蒙达张望了一番，见到礁船完好无损后顿时焦急地说道：“没打中？怎么可能……公爵大人，我马上让他们开始下一轮开火——”
　　“不用了！”庞诺咬着牙说道，“让士兵都去休息。今天就到此为止。”
　　“可是……是，公爵阁下。”蒙达呼了口气，回头发布命令去了。
　　庞诺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船栏上，木条在高位骑士的力量下发出不堪忍受的嘎吱声。以他的眼力勉强能看清几秒钟前在昏暗海面上发生的事，那几枚本该命中礁船将其摧毁的实心炮弹在命中前的一瞬间忽然闪过一道火星，随后便被破成了两片、朝着两侧飞去，落在礁船旁的海水中。每一枚炮弹都是如此，精准地被不可见的刀刃命中、被切割，随后失去原本的力度与速度、坠落到海中。
　　“雷恩·沃克，超位骑士……”蒙达从喉咙里压抑地吐出几个音节，闭上眼睛、浑身僵硬地站了一会，随即一转身、朝着自己的船长室走去。
　　海上，雷恩动作平稳地划着桨，很快抵达了海岸。他抬头望了一眼露出昏暗云间的弯月，翻身下了船、踩着刚没过脚踝的海水踏上沙滩。
　　即便对超位骑士而言，用自己的领域来挡下黑狮号的炮弹也是极其冒险的一件事，他领域中的利刃依然需要有他的意志来控制，而在那昏暗的海上，即便以超位骑士的动态视觉要捕捉到朝自己而来的炮弹依然是相当困难的事。
　　但或许是巧合，原本被乌云遮住的黯淡月亮在他乘上小船时悄然探出了云外，清冷皎洁的微光洒落，让他得以准确地看清面前发生的一切。
　　海水浸透靴子的感觉终究令人不适。雷恩沿着沙滩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了海岸的草甸，将手指并在唇前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很快，马蹄践踏在土壤中的声音响起，一道矫健的影子从林间跃出。
　　那是一匹纯黑的骏马，唯独前额有着一道十字型的白色鬃毛。它奔跑之时像是一道昏暗的风，停驻在雷恩面前时却又沉静而温驯。雷恩的脸上少有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在黑马的颈侧轻抚了两下后翻身上了马背。
　　这匹带着十字星的黑马曾经陪伴了他两年，后来被雷恩留在了玫瑰港。他没想到如在这次前往西海时竟然在索利斯公爵的马厩中见到他。总有人说一切都在因果的流动之中，雷恩在这样的瞬间也隐约觉得，那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的确就在人眼所看不见的幽邃深处律动。
　　雷恩又望了一眼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月光，他总觉得那像是某个人的灰色眼睛，在遥不可及的云端注视着自己。
　　“走吧。”他低声说着，提起缰绳。黑马很快奔跑起来，朝着夜林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