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162、鲁茵（二）

　　几天前，草药小屋中。
　　“人苔不是一种病。”
　　埃林让“法师之手”握起一小撮苔藓，“完全没有传染性质，这甚至不是真菌。这是货真价实的苔藓，如果我把他撒在湿润的泥土上，它们甚至可以繁衍出一大丛。”
　　望着一旁座位上在魔法效果下陷入沉睡的病人，埃林沉默了片刻。这人身体的大半都已经被苔藓布满，有些区域的苔藓甚至开出了黄色的米粒大小花朵。
　　雷恩则比埃林要谨慎得多。看着他肆意地处理那些从病人身上刮取下的绿色小丛，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你还是小心一些，或许是你判断失误。别把自己搭上了。”
　　埃林盯着那片绿色的苔藓看了很久，突然扭过头、看着雷恩说道：“雷恩，你记不记得普林尼特说过的精灵时代的事，在‘海天剧变’，也就是魔法常数改变灾难前发生的事。”
　　“你是说精灵的造神计划？”
　　“对。他说那具‘完美的胚胎’在生存于世间的短暂世间内做了几件事，包括创造巨龙、创造能在空气中游动的透明的鱼……还有能在金属上生长的嫩绿幼苗。”
　　雷恩凑近了一些：“你是说，人苔藓是那些幸存下来的幼苗？”
　　“应该不是，精灵们应该不至于让如此重要的东西泄漏出去，况且人的皮肤不是金属……也没听说过有能在金属上生长的苔藓出现过。我的意思是……这两者之间很像。而‘完美的胚胎’在自杀前做的这些事应该有其意义。那会是什么？”
　　“嗯。”雷恩摩挲了两下冒出些细碎胡茬的下巴，“祂是精灵为了拯救全族而创造的，或许他的所作所为是拯救精灵的尝试，而自杀则是因为祂认为没有方法能拯救精灵族。”
　　“但祂创造出的包括普林尼特在内的四条巨龙却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末日，这说明祂是有能力做到的。”
　　雷恩努了努嘴：“有能力做到却不去做，高高在上地抛下含糊不清的神谕，这的确是神会干的事。”
　　这原本只是雷恩这名懒得多想的骑士随口一说，埃林却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重复起来：“有能力做到却不去做……高高在上，抛下神谕……”
　　“神谕，启示？会不会是某种启示、暗示？”
　　“你是说，‘完美的胚胎’真的明明有能力拯救精灵族却放弃这样做，而是留下启示后自杀，让精灵们自己通过启示来寻找渡过末日的方法？这是不是太荒诞了一点。”
　　“如果祂真的在精灵的造神计划中获得了无上智慧，那我觉得那玩意真正的思想已经没法以常理揣摩了。这样的情况下，荒诞的猜测和合理的猜测，最终可能性是相同的。”
　　“假设你说的是正确的，那这三样东西所代表的启示会是什么？龙，幼苗，透明的鱼……”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猜应该会和末日有关系。”
　　“总不会是轮到人类了吧。”雷恩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一如既往，他只是随口一说——也是一如既往，埃林的神情出乎意料地认真起来。
　　“灾难这种东西，在它没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它不会真的发生——至少不是发生在自己头上。”

　　罗德挠了挠手背上的苔藓，它们又长出来了。
　　他再次开始有些怀疑那个灰眼睛魔法师说的是不是真话。也许只是某种幻象？也许痊愈只是他用魔法制造的幻觉？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罗德用自己十岁的年轻头脑努力地想象着——也许他们是以为自己出身富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从自己的家庭骗取钱财？显然他们并不知道罗德家在鲁茵只是最下层的贵族，根本没什么油水，连雇佣的下人都有几个忍受不了廉价的佣金偷偷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两个勤勤恳恳的忠诚老仆人。
　　多半是这样。罗德越来越确信自己的猜测。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也许自己的父母此时正担心得死去活来……又也许他们会庆幸？毕竟如果查出家中出现怪病患者，那全家都得去当地教堂做检查——可实际上每次检查都没有结果，反倒会导致本来健康的人也被感染得上怪病。
　　鲁茵的病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实际上据说全埃特纳都在开始出现怪病。多数人身上长出苔藓，少数甚至攀爬上藤蔓；有人变得像是野兽……最严重的人甚至多长出一条手臂或是触须。自己和约莉都还算是幸运的，只是苔藓和兽毛。
　　“我们似乎到了，是吗？”
　　“喂，罗德？”
　　“啊？”罗德一惊，从自己的幻想中脱离出来，才发觉他们三人竟然已经穿越夜林、抵达了鲁茵城外。
　　鲁茵的城墙很有特点，深黑色的石头切制后堆砌成体，虽然低矮却极厚。带刺的禁忌爬遍了墙体，成为了天然的防御。战争期间，大量黑甲的东境士兵在墙壁上来回巡逻、确保没有间谍混进城市当中。
　　鲁茵城的大门宽达五米，以黑色与绿色的漆描绘着荆棘乌鸦标志、向所有人宣告着这座城市的主人。城门没关，却也不算开着，只留下足够两人通过的缝隙，两侧各有三名士兵伫立把守。
　　“是的，已经到鲁茵了……”罗德怯生生答道。很奇怪，他在远离鲁茵、加入前途未卜的罹病者道路时很勇敢，回到了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时，却忽然又恢复了一贯的胆怯。他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自己的父母会如何责骂这不告而别的行径，自己这样做的确是很不负责任。
　　现实中发生的事让罗德恢复了清醒，他看到那法师和他高大的护卫骑士竟然带着自己、径直朝着城门走去。
　　“不，不！他们知道我得了怪病的话会殃及我的父母的——也许还有约莉妹妹！”
　　罗德想叫喊出来，但这么做唯一的后果是让自己得病的事更快被守卫发觉。他一脸惊恐，奋力想挣脱，但只见那名魔法师给了身边的护卫骑士一个眼神，黑发冷眼的骑士便一把将自己托了起来、扛到了肩上。
　　完了，全都完了。罗德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晕过去，又因为极度的惊恐感到恶心想吐。等到他恢复清醒，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在鲁茵城内了。
　　“好了，小子。”骑士粗声说道，“你自己用腿走吧。”
　　罗德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两人组，又回头扫了一眼，见到城门竟在自己身后。
　　“他们……他们放你们进城了？”
　　“是啊。这有什么。”法师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可是……我是……”
　　“你家在哪？我想旅馆可能不大愿意让我们带着你居住。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先去你家，治好你和你妹妹的怪病。”
　　罗德想拒绝，但内心的警醒又阻止了他这么做。那个魔法师……一定是用魔法迷惑了守卫进入了城市，要是带着他们回家，说不好会发生可怕的事……可是如果自己现在拒绝，会不会被杀掉？
　　他浑身发抖，他不想死！也许他们是善意的，真的和他们所说的那样？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就是这样，带他们回家也没关系，还能治好妹妹……罗德一边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一边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给出了回答：“在……这边。”
　　魔法师点了点头：“走吧。”
　　我真的要把他们带回家里了！我都做了什么！罗德一边在心中责骂自己的胆怯和自私，一边默默跟在魔法师与骑士身后。
　　鲁茵常年多雨，因而地面都是用巨大的石头铺成，这样可以减少泥泞。建筑大多低矮，但树木很高，一眼望去是连片的阔叶景观树。
　　罗德的家位于鲁茵贵族区的边缘。基德巴尔家族在几十年前还是个兴旺的贵族世家。但自上一代开始……罗德的爷爷据说是个赌徒，在某夜玩红了眼，将大半家产都输得精光，这之后基德巴尔家族便一蹶不振了。
　　这座带别院的三层宅邸就是他们家族最值钱的财产。因为疏于打理，院落里全是杂草，树木也病怏怏的。罗德一眼便看见自己那憔悴的母亲正坐在门廊的一张木椅上，目光呆呆地望着大门。她显然先看到的是那名高大的骑士，这时她的目光还像是墓穴中坐起的尸体，有些警惕——随后看到了法师，最后才是罗德。
　　那一瞬间，她从椅子上腾地站起，难以置信地盯着罗德。她好像是想狂奔过来，但又很快意识到有客人随同自己的儿子一起回家，于是约束好自己的动作，有些拘谨地理了理皱成一片还有些污渍的老旧贵族裙，远远看着三人。
　　魔法师停下脚步，目光带着询问地看了一眼罗德。
　　他是要我自己上去打招呼？罗德觉得自己会意了，于是迈步上前，看着自己的母亲：“妈妈，我回来了。他们是客人。”
　　他看见母亲投来一束极其严厉的目光，在这严厉的深处是后怕。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一开始还没感觉，几秒之后才逐渐疼痛起来。
　　“回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