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子》葛鹿台

34、归家

　　金乌西坠，绚烂的尾羽给天边抹上一层胭脂，李昭也适时走下云车，和正要出门的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你还知道回来呀。”很快，小姑娘的眼圈就泛了红，扑进那个朝她张开的温暖怀抱里。

　　李昭不敢出声，更不敢告诉她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未遂的刺杀，还在青姨的帮助下，暂时从鬼门关收回了一只脚。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在自己的羽翼下，做个快快乐乐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杨朗抱了没一会儿，手就不老实起来，终于在准备下移到不能随便描述的位置时被捉住了，还来得及感叹几天不见，这人的腰明显又细了不少，下意识偷偷吸气。

　　李昭如何不知她的小动作，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没有点明罢了。心口仿佛春蚕食桑般，细细密密疼个不停，却并不难熬。
　　“咳咳，圆圆，这几日，你受苦了。刚刚路过醉花阴，捎了一壶罗浮春，还有你喜欢的糟鸭掌，”李昭摸摸小姑娘的头——春蚕变成了螳螂，用刀臂在他心里剜了一下子，“你先验收一下？”笑得有几分勉强。

　　“我正要去呢，正好，慧芷也喜欢罗浮春，酒就给她吧。”圆脸姑娘眼睛亮了一瞬，又暗淡下来，“她，和甲四十七的事，兰心和我讲了几句。实在是，唉......”
　　甲四十七，也是他十分器重的暗卫，不然也不会派去保护杨朗。不过他和慧芷，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李昭恍惚，便没有听清杨朗后面说的话，只是随声附和，揽住她往燕王府大门里走。

　　圆脸姑娘神情更加黯淡，果然，他当了太子以后，有了一些改变。要是以前，他怎么会这样敷衍呢，点头要带我去醉花阴，身子却往里走了。
　　二人陷入凉凉的沉默。

　　“殿下，您可回来了，朗姑娘这几日可着实挂念您。”管家老李紧跑几步，险些摔倒。李昭顺手扶住，却不知为何，噬魂虫比刚才更加活跃，疼得他忍不住皱起眉来。

　　老李管家见殿下和朗姑娘神情都有些不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闹别扭了？他不敢多耽误，只是引着二人进门，说早已备好了酒菜为殿下接风，里面有好几道菜都是朗姑娘亲自下厨做的，殿下可得好好尝尝。

　　还没来得及应和，噬魂虫猛地爆发，李昭口中溢出一声闷哼，脚下发软，一时之间迈不开步子。
　　杨朗却会错了意，只当他是不想和自己一起吃饭，心中不禁戚戚——果然，昨天芮姐姐传信说的瀚海王将带着他最心爱的女儿萨尔琪公主来访的事，顺便挑选夫婿的事，是真的。

　　李昭心中烦闷，没能及时感受到小姑娘的失落，只瞧见她低着头快步走开的背影。
　　“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老李管家扶住他，一惊——殿下的手心满是冷汗。
　　“无，妨，送孤回去，请青姨来。”李昭勉力支撑，掏出袖中的酒壶，“把这个给朗姑娘送去，就说，孤临时有政务，回东宫去了。今天，怕是，不能和她一起用晚膳了。”

　　老李管家一听“青姨”二字，便知此事非同小可，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把人扶稳，随口呼来小厮给杨朗送酒菜，匆匆带着李昭回了书房。还不忘下令紧闭府门，只许少国师或是醉花阴老板娘青倦烟进来，其他人等一概不许进出。

　　小厮会错了意，只当是让送席面，虽然纳闷，却还是小跑着照办。

　　杨朗闷闷回到自己的汀心苑，心中委屈，待见到那一桌丰盛的席面里，并没有罗浮春和糟鸭掌时，李昭也没有如约赴宴，便更是生气。
　　她唤来兰心，怏怏道：“兰心，咱们去醉花阴，带上菡萏令，给慧芷买一壶罗浮春。”
　　兰心点头，自去准备。

　　看着眼前颇为丰足的席面，杨朗的气也渐渐消了——现在李昭成了太子了，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偶尔的失约，也算不上什么。他不给带，我自己去买。

　　“姑娘，今晚出不去，”兰心回来了，神情却并不轻松，“闭门了。”
　　杨朗一开始没听明白，待她反应过来，原本只剩三分的委屈和五分理解硬生生变成了怒气，烧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她一扭身子，抬腿就迈出了汀心苑的大门，低着头走得飞快。兰心在后面紧追，竟是没有追上。

　　直到撞上一个散发着甜香的软物，她才停了下来，揉着脑门儿抬头一看，嚯！是个极惹眼的绿衣大美人，媚眼如丝芳唇如血，着实美得不可方物。她便有些发楞。
　　“姑娘，姑娘，”兰心总算是赶了过来，还不待调匀气息，便被大美人惊住了，“老，老板娘？您怎么来了？”

　　杨朗本没有想起这有些眼熟的大美人是谁，听兰心这么一说，可不就是醉花阴的老板娘嘛。冲天的怒火被当头泼灭，变成了袅袅轻烟，熏得她心里发酸。

　　她顿时没了去找李昭理论的心思，转身就往大门口走，蓦然想起今天闭门，出不去。顿时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小姑娘，”青倦烟也是一怔，转瞬笑道：“你莫不是叫杨朗？”
　　大美人莲步轻移，走近满脸茫然的圆脸小姑娘，抬手拂去她发上不知何时沾染的海棠花瓣，笑得很有几分慈祥。
　　杨朗更加摸不着头脑，还没来得及躲开，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遥远山林的清澈与花团锦簇之地的馥郁，还有一丝亘古的孤寂，酿成了云淡风轻却回味悠长的酒香。

　　她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位传说中十分神秘但刚刚误认成了情敌的大美人产生了百分的好感。这样的人——啊不是，据说是妖——怎么会有那样庸俗的情情爱爱呢，她肯定看不上凡人，再不济，也得是神仙才配得上她。

　　青倦烟虽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但看她满脸沉醉，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过，见到她的人，大多是对她或她的酒有所求，很少有这样纯粹的欣赏。和那个人，还有王竹喧有些类似，倒也不坏。
　　当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也不怪阿昭这么喜欢。

　　“小姑娘，”大美人朱唇轻启，“你是不是，许久没有到醉花阴来了？可是我那的酒菜让你腻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杨朗连忙摆手，险些打到大美人，窘得她红了脸，“这不是最近出不去嘛，您的酒，可太好喝了。就算是天天喝，也不可能满足，哪里有腻的。”

　　“你的小情郎，今日的确为你买了酒和小菜，”青倦烟笑道，纤长而柔若无骨的手掌一翻，一个模样极漂亮的酒壶便浮在杨朗面前，“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大概没能及时送到你手上，可不要怪罪他哦。”
　　青倦烟的嗓音像冰镇过的蜜酒，甜而不媚，听得杨朗的心都酥了，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喏，这是我新酿的酒，还没有起名字，不知圆圆，可愿意为它起个名字？”
　　“啊？可以吗？”杨朗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那我试试？这酒，我可以先尝尝吗？”

　　也不见青倦烟如何动作，一个暖玉雕的小酒杯就出现在杨朗手里，里面已经倒好了琥珀色的酒，散发着幽幽甜香。
　　酒液一入口，杨朗便有些飘飘然，这实在不能怪她没出息，确实太好喝了。就像是一个美梦，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变成了现实，所有心愿都得到了满足，世间万物都平静安详，落雪簌簌，覆盖了污浊与喧嚣，真好啊。

　　青倦烟及时接住醉倒的小姑娘，将她横抱起来，在兰心的指引下，把她放到床上。看着她甜甜的睡颜，一声轻叹。
　　兰心不敢打扰，青倦烟却先开了口：“你是兰心，对吧？三年前，你和你的姐妹帮醉花阴出过头。”
　　“没错，老板娘，您记性可真好。您还给了我们一枚菡萏令，”一向沉稳的兰心有些雀跃，“只是我们做奴婢的，毕竟身不由己，不能常去醉花阴，您的酒，姑娘和我们，都最喜欢了。”

　　“你可愿意，随我修习术法？”青倦烟笑着点头，冒出这么一句。
　　兰心愣住。
　　“无妨，是我唐突了，年岁大了，便总想收个徒儿。你若不愿，我不勉强。”
　　“不是的，您术法高深，屈尊垂询，是兰心之幸。只是，”她有些迟疑，末了，神色变得坚定，“兰心身上还有任务，不可擅离。可否，让兰心好好权衡一番？”

　　“自然，我给你半月之期，你们殿下那里，不必担心。你若是愿意，仍可往返两地，甚至，不必拜师，我也愿意把这一身本事传与你。”

　　“这如何使得！”兰心大惊，不禁问道，“您，可是？”
　　青倦烟摆手，朝她一笑，便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