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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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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进去的时候宋安媺正在拆散发髻。
她的发极好,又厚又密,往年每到夏日,一旦洗了头发,宋安媺总会热得不行,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在春和面前流露出点少女的模样,会不听人劝告的非要往冰鉴旁边坐着。
春和过去接了发梳,一点点的为她梳发,听宋安媺问她:“春和,你知道罪臣之女最高能坐到什么位分么?”
罪臣之女?
春和一时想岔了,以为是朝堂上又有人拿宋安媺的身份做文章,逼着屈烈废后,屈烈心绪不宁发作了宋安媺,所以她今儿精神这么差。
她斟酌了言辞道:“前朝有一位纪皇后,还是淑妃的时候纪家出了岔子,可是皇帝还是立了她做皇后,那位纪皇后听说很是贤德,民间宫内无有不服的,所以以奴婢看来,身份什么的还在末节,德行出众才是最重要的。娘娘是陛下发妻,实在不必在意他人言语。”
以春和来看,自家皇后娘娘,容貌气度自不必说,就是一身的慈悲心肠也是极为贤德,她自己在宫里过得不痛快,却很愿意让宫人们痛快,从不折辱任何一个下人,就是心绪最差的时候,也不过一人伤心罢了。
宋安媺见她想岔了,也不再提,左右屈烈要纳阿姿的事,最终还是要她这个元配发妻答应,不然就是闹上朝堂,也是他屈烈不尊重皇后,而非皇后忤逆。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宋安媺神色恢复宁静,还有兴趣闲话几句:“春和,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二十岁了。”
宋安媺沉吟:“宫女按制二十五岁便可出宫,看来咱们主仆也只有五年的光阴了。”
春和正要剖白自己的忠心,宋安媺又转首握住她的手:“我会让你风光出嫁,春和,若你在宫外过得好,能不能替我看顾阿姿几分?”
若有一个人,她尊重你,保护你,屡屡在强权之前将你拦在身后,你会何如?
唯有以心报之。
春和反手握住宋安媺,语气诚恳:“奴婢绝不负娘娘所托。”
宋安媺露出淡淡笑容,道:“阿姿还小,若是哪里唐突了你,你就是她的姐姐,教导她学听话了才好。”
因裴氏和宋安姿极少进宫,春和回忆着宋安姿的容貌,不由笑道:“二小姐生的玉雪可爱,奴婢只想贴心的哄着,可不像娘娘,长姐风范。”
其实宋家的长姐是宋安妁,只是她自戕而死,且涉嫌谋逆,宋氏宗族早就将她逐出家族了,故而如今族谱上帝都宋氏这一支的嫡长女是宋安媺,嫡次女便是宋安姿。
不过阖帝都宋氏,也只有两女一男罢了。
宋安媺笑:“我也许久不见她们了,也不知道娘的身子还好不好,阿箴的学业又如何了。”
说着就有些伤感,一国之母,竟然连家人都见不得几次,旁人议论起来还只能说裴氏带着一双儿女,无暇进宫来。
春和咬咬唇角,下定决心,附到宋安媺耳边轻声说:“奴婢在内司有个干哥哥,是做采买的,若是娘娘允许,奴婢就让他出宫的时候打听一二如何?”
宋安媺先是极欢喜的一笑:“当真?”紧接着又寥落下去:“罢了,闹出来又惹得陛下不快,连带着你们都要吃挂落。左右到了年节,娘也能进宫来的。”
春和低下身子摇着她的手:“娘娘放心,我那干哥哥是极为仔细的人,也不用刻意去打听,不过是问一问客栈饭馆里头的小二,也就知道了。”
宋安媺有些意动,却又怕连累她们,只是游移不定,片刻后方道:“那就试试罢?你那个干哥哥叫什么名字?他日事发我也能对质得上。”
春和抿抿唇儿,吐露出一个人名:“张才。”
宋安媺长日无事,更无宫妃请安,故而早晨起的不算早,每每醒了以后都在床上斜着看书。
这日也不例外。
她正读《庄子》一节,心想无为一说,是否能使她得到安宁,就听脚步匆匆,须臾后春和惊疑不定的声音禀告她:“顺贞门来报,二小姐进宫了!”
春和是知道的,昨晚宋安媺还在伤心不得见到娘家人,她们商议定了让张才去打听一二后她就服侍宋安媺安寝了,绝无可能是宋安媺召见了宋安姿。
那,阖宫有谁能越过皇后去召见宋安姿?
唯有皇帝。皇帝做姐夫的召见小姨子?春和越想越惊心,听顺贞门的人说了后就急忙回来告诉了宋安媺。
她看见宋安媺脸色煞白,唇角死死抿着,掀了被子连鞋都来不及穿,叫她:“春和……替我更衣,我要去求见陛下。”
春和见她手抖的厉害,不敢再问,只能拣了一件蜀锦做的的鹅黄褙子给她穿了,又寻出来一条玉兰花色的裙子匆忙穿了,挽了个灵蛇髻,不用任何簪环,唯在蛇口嵌了明珠。
宋安媺已经急得了不得了,穿鞋的时候还在问:“阿姿到哪里了?”
春和怕她急出病来,只能低头道:“二小姐刚过顺贞门,娘娘别急。”
她怎么能不急!若是屈烈……若是屈烈强硬的做了什么,阿姿不入宫也要入宫了!阖帝都宋氏就两女一男,谁能为阿姿出头?谁敢上谏屈烈逼迫良家?
到时候她这个皇后能做的,怕也只是求着屈烈给阿姿一个好一点的位分,不让她在深宫之内太过清苦罢了。
春和给宋安媺理了理裙裾,两人相携着出了凤仪宫宫门,宫道幽长,有一缕绯红色裙裾慢慢靠近。
那裙裾身上穿戴整齐,含着笑意走近主仆二人,而后含泪福身微笑:“姐姐万安。”
宋安媺往后退了两步,不可思议道:“阿姿?!”
毫无疑问的,宋安姿生的也很美,昔年宋家双姝,说的是宋安妁宋安媺,宋安妁能以十五岁的年纪嫁给四十有余的先帝为后,自然也和自身貌美有关,不然帝都诸多名门,先帝为何独独看中了她?
宋安媺也是美的,只是宋安妁是艳丽无匹的牡丹花,宋安媺却是清淡雅致的一支玉兰,而如今的宋安姿,不过十五岁左右,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许是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她的身上比两个姐姐多了几许生气,更似一朵玫瑰,半点儿也不肯折下身子。
宋安姿笑盈盈的上来牵了姐姐的手,“姐姐穿鹅黄色可真好看,显得姐姐白嫩嫩的,一点儿也不像二十岁的样子。”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虽是皇后幼妹,却更是罪臣之女,平日里鲜少出门,不为别的,就因为帝都城的王公贵族太多,若这一副好容貌被人看了去,什么浪荡公子都能求娶,娶回家又如何?还不是过几日就丢开手。
所以裴氏为她的婚事急得了不得,她却反过来劝裴氏:“姐姐已是中宫,咱们一家富贵已有,娘你年纪大了,阿箴还在读书,我不如留在家里照顾你们,也好过随意嫁人来得好。”
裴氏心知这个女儿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长女也惯着她,只让她顺心随意就好,可谁知宋安媺如今也后悔了,若是早早给幼妹定下婚事,屈烈再怎么也不能说出要纳阿姿为妃的话来。
如今宋安姿鲜活明艳的站在宋安媺跟前,一边是幼妹长大了的喜悦,一边是丈夫对幼妹的算计,宋安媺五味杂陈,还是春和反应过来笑吟吟的请了个安:“二小姐大安,咱们娘娘听说您来了,要去顺贞门接您呢。”
宋安姿笑:“春和姐姐好,昨儿皇上下旨给我,说姐姐在宫里孤单,让我进宫来陪陪姐姐,我今天早上五更天就起了,娘说了一大堆,我也没记住。”
“唉哟,那二小姐用早饭了没?娘娘也没用呢,奴婢去吩咐传早膳来,让厨房加紧的给二小姐做鱼茸粥来。”
宋安姿的鱼茸粥极为难做,要取了清河大泽的鲜鱼宰杀,去了鱼骨,将鱼肉剁碎成泥,再用鸡蛋清和了,和煮的开了花的粳米粥一同上火,将鱼肉和米粒儿融为一体,才算成了。
当日宫变,裴氏和一双儿女入了大牢,屈烈倒没心思吩咐底下人折磨她们,架不住狱卒自作聪明,宋家三个人只给一个人的饭食,宋安姿彼时才十三岁,一边顾着母亲,一边看着幼弟,自己却只忍着饿,待宋安媺去接的时候,她的胃已经饿坏了,还是太医说了食补,宋安媺就给妹妹炖粥,鱼有营养,如此吃了小一年,宋安姿的身子才好起来,她也吃惯了鱼茸粥,故而春和赶紧吩咐厨下去做。
姊妹两个进了内室,春和端了茶点进去,让二人先垫垫肚子,而后知机退下,让姊妹俩谈心,她守在门外。
宋安媺坐了贵妃榻,拉着宋安姿坐在旁边,问她:“去宣室殿请安了么?”
宋安姿捏了块牛乳糕,道:“没啊。陛下派了金公公在顺贞门等我,金公公领我到了姐姐这里。”
还好。屈烈还未看到阿姿。宋安媺安心了些许,又问起家中情况如何,宋安姿一一说了,说到期间趣事,姊妹两个皆笑成一团,春和在门外听见,心里亦觉喜悦。
姊妹俩说说笑笑,就到了用早膳的时候,宋安姿在家亦不用丫鬟服侍,她尝了一口粥,先说:“好烫!”又笑:“好吃!”
宋安媺笑指了她:“叫你嘴馋!”她也不用春和服侍,吃的是素日常吃的香菇虾仁粥,香菇泡发极有嚼劲,她笑着吃了一口,心里欢喜,和春和道:“厨房里做的不错,赏。”
春和知她喜悦,凑趣道:“都是奴婢吩咐的好,奴婢也要赏赐。”
宋安媺果然答应,又连连催促宋安姿多用些,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春和不由想,凤仪宫终于不是平静无波的模样了。
不说陛下是何打算,起码这一刻,娘娘是欢喜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