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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我到人间的头几年,过得是很潇洒自在的。我从前只是山上的一棵常青树,因山上有仙人游历,得其庇佑,我才能有幸修成人形。初到人间,真是瞧什么都喜欢,才知道原来山外还有这许多好玩的事物,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两半用,一半去西边,一半去东边。”
      “头几年,我几乎玩遍了人间所有地方。买过的东西足以装满几座宅屋,吃过的美味佳肴更是数不胜数,结交过的有趣人物也是不胜几多,着实过了几年神仙日子。”
      孤魂在一旁打趣,“也幸亏是你是个树精,但凡是个人,都没你这样的精力和财力的。”
      少年哂他一眼,“别打岔。”
      “后来到了一年夏天,临近七巧节。听闻当地过节尤为热闹,会放荷灯还是孔明灯来着,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晚的集市的确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酒楼与茶馆都装点了灯笼,各色的图案样式,从街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那一头,望也望不尽。我虽则历游各地,但这样好看繁华的夜市,也是头一回看见。我心中更加雀跃,光是光顾路旁摆的小摊,也花了好几个时辰。还有什么诗词大会,琴棋对弈,我也不曾落下。不消几时,集市上便都知道有一个什么对子都对的上来,什么琴棋书画都会的公子。”
      “你这样厉害?”孤魂笑看他,“我还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少年斜斜看他一眼,“老子看起来不像吗?”
      孤魂摆了摆手,“像,像,继续说。”
      少年移回视线,续道,“后来我到一家酒楼中歇息,喝了一坛他们那儿最好的桃花酿。但好酒卖座,我再想要一坛时,店家告诉我只剩一坛酒了,有另一位公子也想要,要我们打个商量。”
      “我初时本想,不如就给他罢,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没想到这位公子玉扇一指,向老板道,‘这酒我要了。’我当即心中不快,一坛酒而已,如此较真我还怕你不成?便与他争夺起来,出的钱也是一垒一高,店家都要吓傻了。末了,那坛酒已接近天价,酒楼的客人也不喝酒了,都围观来看我们。我是无所畏惧,我想要多少钱便可以变出多少,那位公子倒是快要撑不住了。终于,他不再加价,而是问我,‘你既然如此富贵,想来青眼之人不少,何必当众侮辱一个女子?’”
      “你几时侮辱女子了?”孤魂疑惑,“莫不是他误会了什么?”
      少年道,“听我说下去就知道啦。我当时也是一头雾水,问了与你一样的话。他还当我狡辩,忿忿说,‘方才在文试招亲上,你分明已得了迎娶那姑娘的资格,为何甩袖走人?众目之下,你叫那姑娘如何自处?’”
      “我当时回想了许久,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那个文对一事。可我只当是个寻常的比赛,对出对子即可。我对完后,不少人哄我上台去,我不愿惹人眼,便匆忙走了。哪晓得那是什么文式招亲,对出来了就要娶人家的。”
      “哈哈哈哈哈哈……”孤魂笑的在树上捧腹,险些跌摔下去。
      少年睨他一眼,又道,“我将原由解释给他听,他自然不信,骂我是采花浪子,定然行惯此事,还说这姑娘我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百口莫辩,只好私下用法术去寻那姑娘,正好见她在一处暗巷中与人私会,心中明了,这姑娘早有心上人,断不会让我娶她了。我便顺势道,‘那不如我们将那姑娘找来,她要还作数,我便娶她,若不做数,我便给她道歉。一切但凭那姑娘做主。’那公子也答应了,我便叫来伙计,让他去寻人。但谁也没有想到,那姑娘竟然不肯来,只让伙计带话说,我的那一联不做数了,她已得了夫婿,让不要再计较此事了。”
      “那公子当下脸挂不住,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气的喝了好几口闷酒。我心中却明了原由,不但不怪他,反而觉得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仗义之人。我拿来那坛桃花酿,推到他跟前,说,‘这坛酒给你罢。以后再见,望能以朋友相处。’他看着我,忽然笑了,打开酒封倒了两大碗,一碗递给我,道,‘何必以后,现在不可以么?’我也笑了,与他干了一碗,桃花酿酒香醇浓,又别有一番辛烈,我二人饮的好不痛快。饮完酒,又结伴去逛了夜市,看女人们跳舞抚琴,到江上去泛舟吟诗。不消几日,我们的关系已是越来越亲近,后来他便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
      “你们这关系不一般啊。”孤魂说的别有深意。
      少年这一回却不看他,只顾自盯着面前的枝丫,续道,“他父母看上去是明朗之人,很是欢迎我,招待极为周全。他父亲甚至不避讳在我面前谈及生意,我有时也插嘴一二,他父亲便极力夸我是个做生意的苗子,比他的劣子强不知多少倍。我只是一笑了之,心里知道是恭维话,但看他在一旁嫉妒又吃味的模样,又莫名觉得十分欢喜。我一直以为,我二人当中,应该是我先动了心罢。”
      孤魂笑着看他,“千年的铁树要开花了么?”
      少年瞥他一眼,“你这嘴毒的功夫倒是与他无二致。”
      孤魂笑的开怀,一枝头的树叶全晃了起来。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真是什么话也说,什么事情也做。他今天听说仙乐坊新来了位头牌姑娘,便拉我一起去听,明天听说郊外的梨花开的十分好看,便拉我一同去看,后天又听说了什么好吃的菜品,得了什么好玩的宝贝,都要叫我去瞧一瞧。我来人间虽然时日不长,但说到玩,还没有几个比我会玩的。可碰到他,我才知道是棋逢对手了。”
      “这期间我本有无数机会说出心意,但因为摸不透他的心思,怕来怕去,始终没有开口。若是我知道今后不得善终,定然早些开口,哪怕有多一日的相守也好。”
      少年叹了口气,眼睛像定住一般,久久不曾转动。
      孤魂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家人便要给他娶亲,黄道吉日都定好了。那一年的年底他还同我一起守岁,结果直到元宵过去才告诉我此事,还问我要不要去参加婚宴。我口中说好,心却疼的像死了一样。我虽则修成人形才几年,但做树时也有灵性,前后加起来也有几百年,还从未这样疼过。我要早知道他的心意,定然一脚踹过去,把他打的落花流水。可我哪里知道他也喜欢我,又不敢造次,只好忍着,说些违心话糊弄过去。”
      “那之后我们依然形影不离,但终究是有什么不同了。我开始退缩,他喊我出去我也不应,推脱说身体不适。他要来看我,我也闭门不迎。本想着挨过几日兴许就淡了,他朋友众多,何必执着我一个?却不想某天夜里,他竟翻墙到我家来,上来就问我这几日是怎么了。我一心想着他要娶亲,撇的越干净越好,就想赶他走。他却索性问我,是不是他要娶亲,我不自在?我一下被戳中心事,没能说上话来。他向来聪明通透,我的心意就是藏也藏不住了。”
      孤魂拿肩膀撞了撞他,“那你们当晚,做了没有?”
      少年像被蜂蛰了似的,猛的一下跳起,枝丫剧烈摇晃,晃掉了好几片叶子。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末了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不知羞。”
      孤魂抱着树桩笑的前俯后仰。
      少年理理衣衫,复坐下来,踢了踢他,“再说话把你舌头拔下来。”
      孤魂抿住嘴没吭声,心中却说,我一个鬼魂哪有舌头给你拔?
      少年不再看他,开口道,“虽然我们知晓了彼此的心意,但他要娶亲一事是板上钉钉了。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要他不娶或者娶我,都是绝无可能之事。眼看黄道吉日越来越近,我安慰他说没关系,心有灵犀就好。他却不肯将就,终于在某一日还是跟家人坦白了。”
      “他性子坦率刚烈,无论如何不肯低头,我陪着他在府前跪了三日三夜。那时冬末初春,去年下的雪还没有化完,我非凡人,自然没什么要紧,他却受了大苦,一度高烧昏迷。我法力低微,怎么也治不好他,只能求医。但没想到的是,他父母竟然趁我外出,将他的病体带走了。”
      “岂有这样的父母?”孤魂忿忿道,“棒打鸳鸯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他们不怕儿子醒来后病得更重吗?”
      少年摇摇头,苦笑一声,“你说的不错,他后来的确是病的更重了,婚礼也没能如期举行。我去看他时,他始终昏迷不醒,怎么叫也不应。我偷听了大夫看诊,说是心病,是他自己不愿醒来。我心中万般有自责心痛,当夜我在他房中,陪着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也不知他能听见几句,只是期许他能醒来。”
      “翌日我回到家中时,一进门便觉不对,有一股异常的气味,登时便浑身疲软,一点儿法力也施不出来了。我想破门而出,门外却忽然一张金黄色的大网袭来,我只一碰,那块皮肉便如被雷击一般,根本使不出力气。我落入网中时,心中清楚明白,这绝非凡人手段。大网将我一直捆到他的家里,一路拖行,直到他家中的院落。那里像布了一个大阵,有一个巨大的鼎中烧了几十柱香,香气令我头晕脑胀。他的家人,亲眷都站在院中,最前面站着的,是一个黄冠黄服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予我反应,当下一口黄水吐到了我身上,又念念有词,扔了许多黄铜纸在我身上。那些纸一碰我便燃烧起来,我被烧的痛叫不止,遍地打滚。一时间听到周围的人忽然惊叫起来,说什么妖怪,长角之类的,接着又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我心中一个激灵,勉强睁眼看去,果然见他不知何时已冲了过来,拿衣服盖住我身上的火苗。”
      “他家人都疯了,过来拉开他,指着我说,‘子寻,你看清楚了,他是个妖怪,他头上长着妖怪的角,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他一声也不听,挣脱了又要来保护我,口中道,’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你昨夜的话我都听到了,长青,我只要你。’彼时我被烧的皮开肉绽,头上一双怪异的角,哪里还有个人样,可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可他一人之力岂是这些人的对手。那道士只施了个法,他便当即昏迷,被他的家人带走了。没多久我便只剩下一口气,被折磨的动弹不得,离死也不远了。我彼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离元术,这等同于放弃我百年修行,变成一粒普通的树籽。可这样,起码还能活一命。我变成树籽后,随风飘出了城外,落到一处荒地里。正巧被来人间的冥王殿下捡了去,他救了我,还了我百年修行,要我替他办件事。我本该随他而去,但终究放心不下那个人,临前又偷偷去了他府邸。才知道他醒来后以为我死了,一病不起,吃喝不下,如今已回天乏术,没几日可活了。我去看他时,他躺在床上,明明才二十岁,却苍老的像个古稀老人,头发全白了,身体也是形销骨立,仿佛一碰便要折断似的。我长痛不已,一心只想要是一开始就不认得多好,他也不必风华年纪就落得这般。我央求冥王,以永生自由做交换,治好他,还他健康,也叫他忘掉我。”
      “冥王答应了,这桩交易于他很合算。我了却心愿,便了无牵挂的随他去了,到这往生路来,做了一棵挡鬼的树,直到现在。”
      少年说完,许久许久不曾做声,仿佛这些事不是过去了六十年,而是才经历过似的。孤魂也过了许久才开口,“那你可曾后悔过?历经千辛万苦,只得了人间几年,最重要的人还将你忘了,值得吗?”
      少年摇摇头,“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在人间无论要过多少年,若是一直没有碰见他,多少年也是一样,可若是碰见他了,便是一天也足矣。”他看了看他,一只无相鬼,笑了笑,“你不会懂的。”
      孤魂拿脚踢着底下的树叶,“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事。这是全冥府都知道的道理,欺负我有意思吗?”
      少年哈哈大笑,摘了几片树叶把玩,晃着两条腿,问,“你什么时候去转世?你要走了我还真舍不得。”
      孤魂道,“我哪里知道,要等传魂音。”话音刚落,一阵幽幽的鼓声便从远处缓缓传来,声声入耳,宛若山震。
      “我要去转世了。”孤魂道。他从树上跳下来,树上的叶子一片也没有动。
      “哦,这么快。”少年也跳下来,树上的叶子发出窸窣的响声。
      孤魂从身上掏了掏,摸出一片枯黄的叶子来,“这个给你,一会儿转世肯定不能带着。”
      少年接过来,看了一看,“你拿片枯叶子在身上做什么?”
      孤魂盯着那叶子,“我也不晓得,应该是从阳间带来的吧,也许死的时候就拿着它了,喝完孟婆汤也没有扔。如今就留给你吧,我们也算相识一场。”
      少年挑了挑眉毛,“你下回转世的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得我。”手中却悠悠一转,枯黄的叶子立即回春涣绿,变成一片新叶。
      孤魂笑起来,“这叶子也算有了归宿。”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我走啦,下次轮回见。”
      传魂音的声音渐渐消去,那孤魂很快没了影子。长长的往生路上,又恢复一片死寂,仿佛谁也不曾来过。
      少年拿着叶子站在树下,许久许久没有说话。这叶子碧绿欲滴,其形状与纹理都与他的本体一模一样,是常青树的树叶。
      他想起六十年前的事,那个故事没有说完的结尾。他被冥王带走的时候,从身上剥下一片绿叶落在他的庭院里。那叶子有无限生长能力,从此以后他不再记得他,却有一棵参天的常青树替他庇佑他永世平安。
      而如今,这叶子又回到他手里,从一个饮过孟婆汤的无相鬼手中。
      少年望向前方,往生路长的仿佛望不到头。可是想到将来百年后,还有再见他的机会,便觉得什么都值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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