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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回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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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星残月。
垂拱阁。
帝王书阁一派富丽堂皇,四角彻夜通明的琉璃宫灯将碧纱橱周遭染上着一层浅浅的金辉。晏玦于榻上悠悠醒转,墨发披散。她勉力撑起身子,不慎牵扯到了床幔悬挂的金铃。
周载誉推门而入,眼下一片鸦青,扑在乌木榻前,盯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语气中的欣喜夹杂着仓皇:
“幼瓒醒啦?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晏玦看着年轻帝王消瘦的面庞,蓦地笑了,轻声道:
“突然,不累了。”
周载誉骤然握紧了锦衾,垂下眼:
“不会的,朕……再张榜遍寻名医!”
晏玦俯身,伸手将他拉起:
“切莫怪罪太医,连谢大夫都不理会我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大夫……”
周载誉不自觉地缩了下手,晏玦的双手柔软却冰冷,凉意顺着他的十指漫上心头。
破晓。
官鼓乍起。
“陛下,今日,临朝罢。”
“替玦瞧瞧师姐嘛,玦都在您书房躺了一月了,与世隔绝一般。还有席长明,他可回京了?”
宣京街道钟鼓渐起,声势浩大,接连不断,犹如水波漾开。
晏玦只觉耳畔轰鸣,听不真切,渐渐透不过气来。
周载誉终于抬头,见她面若金纸,气喘连连,一双杏眼水雾氤氲,
“玦倦了,晚点陛下回来时,唔,一道射覆罢?”
“幼瓒……”
“今日便由臣置物,陛下来射,可好?”
“不是一向说定,朕与幼瓒,在这垂拱阁一方天地里,只论知交,不论君臣?”
晏玦已是强弩之末,拼命按下心口绞痛,昂起脸,有些费力地对上大宣君主的目光,
“玦想回朝堂了,上次狄部犯边,顾将军自胡马上发现了大内工艺的铁掌,玦总疑心唔,咳咳咳咳……可是……”
周载誉起身,
“你的病就是因为天天如此胡思乱想才会,才会一直缠绵的!”
晏玦周身冰冷,眼前黑幕兜头盖下,她含含糊糊地向周载誉嘟囔:
“那陛下自去劳心吧,只是烦将隔扇门带上,玦实在顶不住了,陛下……陛下保重。”
周载誉紧绷的神情有了一丝裂纹,他勾唇笑了笑,兀自扶晏玦躺下,
“罢了,你先休息,我去视事了。”
晏玦凭借着残余的意识,抬手拥周载誉入怀,在他耳畔低语:
“治平,你是大宣天命所向,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位明君。”
皇次子周载誉,及冠时取字治平。
周载誉在她瘦弱的臂弯里愣了愣,只觉得隔着布料,全然感受不到晏玦的温度,他木然地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被角,
“睡吧。”
他踏进平章殿的时候,大宣仅剩的忠臣们正立在殿内争执不休,企图在勾结外族的贵胄与拥握重兵的刺史之间为帝国抉择一条出路。
此时,晏玦停止了呼吸。
旭日高悬,东方既白。
周载誉回到垂拱阁时,殿内跪了一片,宫人皆知此番大祸临头,大多噤若寒蝉,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着的啜泣。他拂袖冲进碧纱橱,屋里静无声息,长侍室内的小宫娥茯苓膝行过来,小心地将一只漆盘高举过头:
“晏文学不让婢子留在这儿……”
周载誉掀开漆盘上覆着的锦缎,下面是一只冰冷灿烂的金瓯。
“大人说这是答应您的。”茯苓低垂着头,嗫嚅道。
“金瓯无缺,这就是你对朕的期望吗?”
想起朝中的争吵,周载誉的双手有些颤抖。
“下面大抵就该是你的文稿了吧?”
金瓯跌落,盆口砸出一个凹陷,在宫砖上转过几圈。
茯苓不敢去看,急忙道:
“晏文学还挑出了一部分文稿,她说御书房禁里烟火,命婢子出去焚了。可婢子甫出殿,就,就远远听见了陛下的圣驾……”
周载誉怒极反笑:
“然后你便忙不迭地跑回来了?”
“她这是觉得我会杀了你啊!”
上用漆器木胎细腻厚实,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平素跟着晏玦也只做些洒扫熬药之类的杂事,手臂已经有些麻木。
“此时打翻,定然就没命了。”茯苓暗想。
只听见帝王的声音在上面响起,似乎平静了许多,
“东西呢?”
“拿过来,我替她存着。”
她下意识地抬了抬头,正好瞥见她年轻的君主俯下身,亲手拾起了那只金瓯。
晏玦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她身轻如燕,分花拂柳,穿过一片杏林,仿佛幼时趁午后溜去后山谢大夫的药庐。
谢大夫讳冷,字元直,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在坊间素有“医仙”之名,却一直后继无人。原因是他人如其名,孤傲冷漠,而且天生一副任侠脾气,尽管他的选修课一向是书院的大冷门,他也不以为意。
晏玦少时见他救人,叩诊下针出神入化,便缠着他要学岐黄。谢冷教了几天便死活不干了,只道她凡事太散漫,又熬不好药,出师必定砸了他的招牌。
晏玦从不强求,不教便不教,每日午后照例溜去看谢冷舞剑、跟着他晒药,或者在杏林里胡闹。玩累了便坐在树下看书,谢冷见了,便塞给她几片自制的杏脯,催她回去上课。
晏玦就揣着杏脯回书院,一间一间课室寻过去,总能找见师姐苏徵领着众外院弟子讲学,她便开门径直步入,挑前排坐下,接着听下去。
她是和苏徵皆是书院主人蔡大家唯独的入室弟子,外院选修,无论何时,前排总替她留了一席之地。
晏玦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竟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砖上,一张大网兜头罩下,不知是何材质织就,细密轻柔甚至泛着微光。
“小姑娘本事不小,生生撑了这样久。”
隔着细网,说话的身影有些看不真切。
“莫轻举妄动,那是锁魂网,再晚一时半刻拘不住魂魄,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荒郊野岭飘着呢。”
晏玦缩了缩,
“可是,我最后还是来这儿了啊。”
“少废话,你还有部书没写完吧?”
晏玦心道:“我不是,我没有。”
然后一本册子凌空划过,直奔面门,晏琚裹锁魂网着本能一躲,册子落她在身旁。
丢册子的宣景帝:“……”
“不想看看自己的大作?”
晏琚连忙伸手捡起,忽而想起锁魂网的功用,索性将本册捧进网里细读。
景宣帝:“倒也不必裹得这样严实。”
“你将诗文托付给我儿,他替你保管的甚好,后来又得以校阅付梓,你倒当如何报答他?”
晏琚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
“陛下?!”
“晏琚,如今距你身故已有半岁之久,你可曾知晓你身后诸事?”
晏琚偷偷将自己的文稿收进袖中,
“臣恭受陛下教诲。”
“你在垂拱阁一病不起时狄部便蠢蠢欲动,后来朝廷一味按兵不动,他们即一路南下,直指千岁京。”
千岁,帝国都城,寓意帝国盛世,千秋万代。
宣景帝顿了顿,看向晏玦,
“异族犯境大多止于缘边劫掠,直奔京城恐怕意有所指。”
晏玦正坐,垂首答道。
景帝并未回答,继续说道:
“而后你那同年,席昭起兵勤王。哼,说是救驾,最后却逼死旧主,自己倒坐上了龙椅。”
晏玦一惊,狄部,兵变,以及理应辗转战火却明显装帧精良的文集,电光火石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浮现出来:
“治平赦免的那个被拘在京中的王兄,生母似乎正是狄部公主。”
她是入朝即拜太子文学,景帝一朝时除了陪储君侍攻书便是待在翰林整理典章记录。
“传闻当年月贵妃谋害太子,事发牵连亲子,先帝便是顾忌狄部才没有废黜长子。”
月氏,乃狄部国姓,月贵妃闺名月鸾,乃狄部国王亲女,宣景帝登基前即入朝和亲,为他生下了长子周载礼。
亦是周载誉的长兄。
“你作何感想?”
宣景帝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陛下说,岐王是他在世间仅存的血亲了。”
晏玦试探道。
“避重就轻!”
晏琚心下了然,关于狄部勾结的人选,自己大概猜对了那么七八分。
“平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他给那个逆子封王建府的时候怎么不拦着?”
晏玦抱赧,只是帝王问话不能不答,只得从实招来:
“陛下令顾将军派暗卫监视王府,一有异动则立刻回报。”
“顾盼?一个武将出身,她能看出什么异心?还不是你和苏徵惦记着放任自流,最后将乱党一网打尽?”
晏玦心中愧疚难当:
“岐王勾结异族外戚篡位,传达消息、纠集军队,定然不会天衣无缝,若是没有那场大病,我还活着,与师姐一道劝谏,会不会就能避免邦国兵燹?”
她鼻头有些酸涩,眼圈泛红,又时刻惦记面圣时落泪极为失仪,只得极力克制,修剪齐整指甲紧紧陷进掌心。
“好了,逝者如斯,你这般小儿女姿态,像什么样子?”
借着锁魂网掩护,晏玦偷偷拭了拭眼角。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再给你次机会,你,还有大宣,还会重蹈覆辙吗?”
晏玦茫然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不觉景宣帝已至身前,
“臣定尽力而为,然则如今……”
“那便去吧,去把你的书写完。”
宣景帝猛地掀开她头上覆着的锁魂网,那网化为点点光芒,缓缓落在晏玦周身。
随着光芒降落,她的脑海中似乎多了一段记忆。
哭号,火光还有御阶上面的点点鲜血。
她俯身,向着君王叩首,语气坚定而平静:
“臣定不辱使命。”
袖间微微灼热,她的书稿正逐渐被光芒吞噬,它们并不属于过去。
晏玦急忙翻阅起来,她无数次幻想过那些随笔诗文成稿的模样,
什么国仇家恨,什么调查真相,失去意识之前,晏玦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到底是哪个天纵奇才整理的文稿,把玦的日记也集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