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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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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岁遇见老畜生,那时候我满门被灭,只剩我跟我哥逃了出来,他带着我跑出十几里地,我们满以为甩掉了追兵,大气还没喘匀一口,我哥就紧紧捂着我的嘴,在我耳边说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出声,然后把我往面前的湍流里一推,自己大叫着跳出了草丛。
我们自幼生长在江南,熟识水性,我哥这一推虽然让我呛了一口,但我很快反应过来,扑腾了两下便稳住身形,河水把我往远处带,我拼命想往岸边扒。我哥跑出去没两步就被人追上,他们拎着很重的刀,一下下砍在他身上,他抽搐着往前爬了几步,便不动了。
我既想看得再清楚些,又恨那夜月色皎皎,他像是淹在血泊里的一尾死鱼,没一会儿就变得很小很小了。
我潜进水里拼命游,上岸后摸进一片芦苇荡,在里边逛荡了约莫能有两三天的光景,等再见到人时,他们说出的地名已经是我从未听过的陌生地方。
出事那晚我被人用刀沿着左眼角一直划到了左边的嘴角,我猜那人是想一刀砍下我的脑袋,可惜他学艺不精,准头偏了些。逃命的时候只顾着怎么甩掉追兵,如今松了一口气,我才感觉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我临水一照,当真十分凄惨,伤口泡发了还有点外翻,我从衣服上撕了道布条胡乱一裹就往镇子上人多的地方乞讨。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讨饭也有这么多规矩,一上午摸了十几家,终于有人肯施舍我半块饼子,还没吃到嘴里就被几个小叫花子给胖揍了一顿,连点饼子渣都没舔到。
说来惭愧,我虽出身武林世家,老爹声振寰宇,但练武这种苦差事,我真是一点也做不来。开始我但凡练功有半分疲懒,我爹吊起来就是一顿狠抽,然后我娘我哥我姐就会一块跪在他面前,唱大戏似的求情,他被吵得脑仁疼,才对我练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他也想开了,我上头兄姊齐全,顶大梁撑门面的全都有了,犯不着把我往死里为难,只要我没病没灾能跑能跳,时不时给全家人逗个乐,我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饿了两天,实在饿急了,终于在跟当地小乞丐的斗殴中取得了一次阶段性胜利,我把讨来的那块糙面饼抢回来吃了,但不幸的是接下来又被人打吐了,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很是欣慰,四舍五入这也相当于吃过一顿饭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见天被他们揍,时间一长,多少也揍出了点感情,领头的那个小叫花子揽着我的肩膀说:“兄弟,看你这么抗揍,是块当花子的好料,要不要考虑跟着哥混,以后这一片随便你讨,但有一点,讨上来的东西我们三七分。”
我自是欣然答应。要是我爹泉下有知,大概是要提着他五米长的大刀摸上来剁碎我。
我那半张脸的伤好好坏坏,基本靠自愈,因为我的模样大约是这一帮人里最惨的,领头的小叫花最喜欢带上我一起乞讨,他到人门前就把我往前一推,自己在后面咿咿呀呀的卖惨。一天下来,往往收获可观。
小叫花说虽然讨饭的时候形象很重要,但我这伤再不治大概是要连脑子都烂穿了。他带我去镇上一个郎中家讨药,在门前跪了半天,郎中嫌晦气,打发了我们一点药,我以为这就罢了,小叫花拉着人家问长问短,从郎中家回来我们没去乞讨,而是上了镇外的菩萨山。
小叫花说他早先乞讨的时候扒在私塾墙根听先生念过几句酸文,这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这伤没个十天半月很难见好,一点药无异于杯水车薪,不如问清楚治伤草药的模样自己去采。
我这一路逃亡干啥都凭本能,就特别佩服像小叫花这种有脑子的,我一哆嗦差点从被胁迫做人小弟变成由衷的想做人小弟。后来我一想自己还有家仇未报,当花子只是暂时的,就忍下了这一哆嗦。
等我伤好些了,肿也消了,有天洗完脸小叫花正蹲在门口啃饼子,瞅着我说,看你长得眉清目秀,身上又细皮嫩肉,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吧。
我家没出事之前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有头有脸,我爹跟现今的武林盟主是同门师兄弟,两个人同甘共苦闯出了今天的名堂,我爹被奉为武林盟的大长老,是盟主之下坐第二把交椅的。
我从小锦衣玉食,又不用像哥哥姐姐那样去吃练功的苦,倒真过得有点像个公子哥。
我说之前家里是做小买卖的,后来遭了点难,我跟爹娘走散了。
小叫花点点头不再多问,笑着跟我说你要是脸没毁或许能活得比现在好点。
当时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等到我稍稍大些回过味儿来,心想当时怎么不一道天雷劈死丫的。
不过就算没降天雷,小叫花也没活过几天,那天下了场秋雨,兄弟们都不愿挪窝,小叫花就打发我出去讨饭,我说你总得给我个遮雨的东西吧,小叫花就给了我个碗大的蓑衣角,说挡挡脸总还是可以的。
等我淋着雨讨到吃的回来,满屋子人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都凉透了。那手法一剑穿心,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所为。这帮人心狠手辣,知道我跑了定要不死不休,我蹿到镇外,对着叫花子们落脚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我不敢走大路,只能翻山,好在之前采药时把山里的地形摸了个七七八八。
那段时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顿饱饭,老天垂怜,我翻过菩萨山没多久竟然在野地里捡到一只死兔子,我欢欢喜喜掏净了肚里带着毛裹上黄泥就架火来烤。等我啃完一条兔子腿,肚子里有点食垫底,五感也比之前敏锐了许多,才发觉脚下的地面时不时微微震颤,四周明明无风,却不知为何带来一股威压。再往细了听,远处依稀是人言语的声音。
当中有个声音不男不女,拔高了在骂另一个人,饶是我这种在市井泼皮里混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听不下去这种粗言鄙语,那人刚把对面人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半,声音嘎嘣断了,我叼着另一条兔子腿悄悄摸过去看个究竟。
拨开灌木我先是被冲天的血腥味顶了一头,我最近大概命犯血光,动辄就能看到这种死一地人,血流成河的场面,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继续啃兔子腿。
十几个人,男女皆有,穿着奇装异服,将一个人团团围在当中,他们过招间草木震动鸟兽四散,敢情我捡的便宜兔子是被这种大场面吓破了胆,才一头栽在田里的。
我虽然功夫不济,但身边的叔伯婶娘皆是武林中人,从小耳濡目染,粗略的品评一下这帮人的武功造诣还是能做到的。
首先,这帮人的功夫都邪门得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门派出来的,当中那个尤甚,运功时逆行经脉,出招煞气十足,兵器不知落在了何处,干脆以手为刃,掏心挖肺,娴熟得跟镇口剖猪的王二似的。
啧啧,这是黑吃黑啊,我砸着兔子的大腿骨,在心里盘算着中间那个人会用几招结果这群人的性命。等我这根兔子腿咂完,站着喘气的就剩他一个了。他又挨个把没死透的补完刀,这才掸掸衣襟,越过一地尸首,走得云淡风轻。
我没想到会那么快再见到他第二次。那天我被追来的人堵在一片乱石林里,这可真是个适合暴尸的好地方,那帮人没料到我一只小虾米还能蹦跶这么长时间,被我跑了好几个月,估摸着他们在上头那也挨了不少骂,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我,一个两个全都不急着给我个痛快,反而猫逗耗子似的耍着我玩。
眼看要把我劈成两半的刀势到了面前却只是轻轻在身上刮了一道,我闭眼吓个半死,裤子都不知尿了几次。他们笑得起劲儿,围成一圈,把我当个活皮球一样来回踢。
“楚大侠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种的儿子,小子,待会儿送你下去后可别急着认爹,说不定你爹正在黄泉路上等着打你屁股呢!”
“楚大侠”三个字像是给我脑顶上点了把火又添了把柴,我一个马高蹦起来,冲着那个拿我爹开玩笑的杂碎冲了过去,他挥刀过来,我没躲,生扛着这一刀没进肩头,在他腰窝上踹了一脚。
我这一下跟挠痒痒似的,却彻底把几个人激怒了,他们收起戏谑的神情,准备麻利儿把我卸了提回去交差。
对面落下来的刀在半空偏了几分准头,“噗”一声陷进地里。不远处一块凸起的高石顶上站着个人,他笑吟吟看着我说:“你看我一场戏,我也看你一场,小废物,你要是开口求求我,我一高兴,兴许还能插手管这门子闲事。”
他嚣张跋扈的样子把几个人惹恼了,带头砍我的那个人指着他鼻子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口气倒不小。”
他出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明明背冲我站着,脸却转回来跟我大眼瞪小眼,他嘴角流下一道暗紫的血痕,然后跟座石像一样轰然倒地。
其余人再不敢叫嚣,放了我屁滚尿流地就跑,跑得快的顶多挪出去三步,就被他一掌一个给拍死了。
我抖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反而在他面前显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架势,他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我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我没什么好说的,楚家的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方才听到那一声“楚大侠”,脑子稍活泛点的都能联想上去。武林盟一向标榜除魔卫道,让他知道我是楚逸尘的儿子,估摸着也只是死的比方才晚点而已。
我坐在地上,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我等着他拧掉我的脑袋或是来一招掏心挖肺,可他却朝我伸出手来,那只手指骨修长,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像个书生的手。他说:“你跟我走。”
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他。
“灭门之仇你不报吗?照你现在这个废物点心的德行,你的仇家怕是要长命百岁了。你跟了我,只需在我一人之下,武林江湖任你兴风作浪,如何?”
自古正邪不两立,他闲事管得未免有点太宽,我倏地警觉。
我问:“你知道我的仇家是谁么?万一是你的同道中人,你还会帮我?”
他哈哈大笑:“什么帮与不帮,本尊身边只是缺几条得用的狗而已,你同谁为敌与我又有何干?”
他说这话时长风扬起他的衣袍,那一身玄衣微微透着暗红,仿佛凝固的血渍。
拜老大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我噗通就跪在他面前表明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