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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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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亭是很会哭的,严殊从小就知道。
他的善心很少,耐心更是缺乏。日益积累的人际交往经验告诉他,只要你保持冷漠,一直保持,很少有人会自讨苦吃。
由此可见,“沉默是金”是一句良言。
但用这句箴言来对付溪亭,居然毫无效用。
她想哭就哭,不仅信手拈来,而且收放自如。
拿捏人心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其实刚来严家那会儿她不常哭,甚至不哭,因为武金兰讨厌小孩的眼泪,女仆们对着她,也从来没好脸色。
至于严殊,他虽然也没有好脸色……但从小贯彻的修养令他无法拔腿走人。
而溪亭也从来不放声大哭,只流眼泪,间或一阵很小声的抽噎,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头发酸,而严殊每每听到,都担心她气接不上来。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严殊的沉默软化为妥协,手臂一揽,把她接不上气的呜咽尽数埋在怀里。
每次这样做的时候,胸膛都会贴在一起。严殊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颗小女孩儿的心脏在扑扑地跳动,跳得很快,让人容易联想到奋力求生的珍珠鸟一类的事物。
非常小,又羸弱,但也敏锐。
被这样的心跳包裹着,严殊也有了活着的实感。
……
在溪亭又一次把眼泪擦到自己的衬衣上时,严殊已然习惯,甚至还有工夫分出心思思考,怀里这个小水龙头的泪腺构成。
等她慢慢平复下来,也没见不好意思,只是还恹恹的,半搭着眼皮。
……手还不老实,揪着他的一绺发尾不肯松,一圈一圈地绕。
严殊并不强作忍耐,一只手拨开她,顺势向上,轻松将她的小下巴握住,拇指和食指稍用力一抬,打量了一眼她泛红的眼睑。
脸皮薄,眼皮也薄。他在心里嘲道。
哭了这么一小会儿,眼皮上的红色都要透出来了,纸壳做的吗?
“别撒娇。”他漠然道。
那肢体却说着和嘴巴相反的语言。他的另一只手,正虚虚地拢在她背上,仿佛只要她一推却,便能使力将她再度掌入怀中。
溪亭懒得揭穿他的口是心非,重新伏回他胸口,捏着他剪裁精致的衣料。少顷,可怜地问:“妈妈还认得我吗?”
严殊客观道:“不好说。”
一次重大车祸,折了严殊的父母两条命,溪亭的妈妈变成植物人。风雨一来,严殊和溪亭一霎孤苦无依,两人相依为命。
那时的严殊,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而已。
溪亭默不作声地感受着他胸膛上的热度。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成年人了,脊背宽阔,臂膀有力,喜怒不形于色。
但刚刚听到噩耗的那个晚上,严殊滚烫的热泪就烙在自己衣襟上,烧灼一般。这么冰冷的人,流下来的眼泪也是热的。
“哥哥……”溪亭突然叫他,很依恋似的。
但是唤完这声,又没别的动静了。好像只是想单纯地叫一叫这个称呼,叫完就满足了。
严殊用一个手臂收紧的力道,回复了她。
……
向剧组请过假后,两人奔赴医院。
不巧的是,溪亭去的那会儿,武金兰又睡着了。溪亭不欲再吵醒她,只敢远远地看。
和以往的惶惶不同的是,这回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人,只觉得有别样的安心感。
严殊领着她往前走。溪亭颇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竟然不敢走快了,一步两步,走得磨磨蹭蹭。
凑近了更觉得心酸:武金兰这么强势美艳的一个人,多年病床躺下来,人消瘦许多,下巴如同一枚尖橄榄。
武金兰似有感应似的,在两个人走近她身旁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一开始跟眼睛里覆了层翳似的,看不清楚,慢慢的眼里有了光,冲严殊和溪亭笑了笑。
严殊喊“兰姨”,举止十分自然;溪亭心里一阵紧张,一声亲昵的“妈妈”涌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了。
武金兰朝她抬了抬手。
她就跟离了鸭群很久的小鸭子一样,笨手笨脚地走过去,把她的手包住了。
“……妈妈。”溪亭讷讷地叫。
她发现自己包住的这只手变得那么的小,那么干瘦,完全不是当年保护她时有力的样子了。
她还记得溪恕和武金兰吵架吵得最凶的时候,溪恕抄起一个玻璃摆件想丢她,被她躲过去了——
溪恕解不了气,眼睛一瞟盯上了当时还是小小的溪亭,一下子脱手,把摆件“哐当”一声掷到地板上,碎片四散飞溅,就离溪亭两步之遥。
溪亭被吓坏了,连哭都忘记了,蜷在角落瑟瑟发抖。
武金兰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溪亭从来没听到过这么长、这么刺耳的尖叫——
她那个被人说“狐狸精”似的漂亮妈,披头散发地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两三下把碎成两半的玻璃摆件砍了个稀巴烂。
然后把缩在墙角的溪亭扯起来,护在身后面。
“溪恕,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个不要脸皮、狼心狗肺的东西,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你有什么火冲我撒!敢碰我女儿,老娘今天就把你的手指头全剁下来,你不信可以试试看。”武金兰冷冷地说。
……
武金兰的身体很难受孕,怀溪亭的时候很是艰难,为了把孩子生下来遭了不少罪。她和溪亭爸爸之间的矛盾也是由这天种下的根。
生完孩子后,由于身体羸弱,无法承受运动,武金兰的身材也迟迟没有恢复。
她每每看到自己肚皮上蜈蚣一般的疤痕,以及层层的赘肉,再比对大衣柜里裁剪修身的衣服,便心情烦躁,常常口出怨言。
溪亭仿佛天生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没记事起就是个不声不响的,清瘦的脸蛋,嘴巴不甜。
武金兰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个性,看到她阴沉不吭,问三句答一句,更是心头火起。如此恶性循环。
溪亭不是不爱说话,是不想说。她只是觉得和人交流是很麻烦的事。
她可以对着一只泰迪熊讲一个小时,带着它玩过家家,给它装扮衣服,孜孜不倦地分享她的搭配心得,丝毫不觉得厌烦。
但要说给家里的人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溪恕不爱听,武金兰听归听,总是会在半途纠正她的发音、语气和仪态。
这让溪亭觉得自己像一个嵌在八音盒上的小人,只会跟着妈妈的“音乐”旋转。
只有和严殊说话是不同的。
他很多时候都是一块木头,或者说……嗯,一块昂贵的木料。
当然,首先,他不会说话。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开口。
——哪怕溪亭在他面前叨叨两个小时的彩虹小马,或者是花园宝宝什么的,他总能做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的话就像流水一般又倒出去了,总之不影响什么。
最值得赞美的是,他在聆听的过程中,依旧会流露出他良好的修养:时而附和一声,时而矜持地颔首示意。
这让溪亭感到宁静。
在严殊身边总是宁静的。像在一片结了冰的湖边寻找到一间小屋,你可以在屋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武金兰显然也发现了她和严殊的亲近,在她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自己的女儿是个小闷葫芦,严殊就更不用说了。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在一块儿,还玩得挺好的?
她问溪亭。溪亭想了想,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肯定道:“哥哥好。”
武金兰:“好在哪儿啊?”
“哥哥就是好,很好很好的,”溪亭一字一顿,勉力让自己口齿清楚,“哥哥不说话,给我吃好吃的。”
武金兰实在没想到“话少”也能成为优点,如她这样的社交达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虽然对这两个小家伙的交往乐见其成,但是武金兰也有自己的顾虑。
她蹲下来,使自己的视线和溪亭平齐。
每次她这样做,溪亭就知道妈妈要跟她很认真地说话了。所以把手上熊娃娃的衣褶整理好,小心地放到凳子上。
“亭亭,跟哥哥玩可以,但不能伸手向哥哥要东西。”武金兰嘱咐道,“你想吃果冻,巧克力,跳跳糖,妈妈都可以给你买,不要拿哥哥的。”
溪亭皱起小眉毛,很用力地思考了一阵,犹豫道:“妈妈,我不爱吃跳跳糖……”
“……”武金兰的太阳穴开始抽痛起来,她忍耐道,“不管是什么,都不能伸手去要,听到没有?”
“为什么呀?”溪亭眨着眼睛问她。
哥哥人很好,溪亭从来没要过什么,但是只要一去他的房间,他总是会给,其中有很多听也没听过、见也没见过的好吃的。
“我们现在寄住在人家家里,吃他们的,用他们的,已经很难为情了。怎么好意思再向人家要?我们又不是乞丐。”
溪亭用力点点头,“对,不是乞丐。”
乞丐浑身脏脏的,还睡在桥洞里,她才不是呢。
“而且……越漂亮的男孩子越会骗人。”武金兰想到自己的遭遇,声音低沉下去,“他现在往你的小口袋里塞东西,以后就会从这个小口袋里骗东西。”
“——不仅骗得你一分钱都没有,还总是要让你哭,一直哭,眼泪流个不停。”
……对于这个观点,溪亭持保留意见。
严殊后来再没惹她流泪,反而把她惯出一身娇小姐的脾性。
只不过,一切给予正如武金兰所说,似乎都在暗中标好了价钱。
溪亭十八岁生日那天,严殊带她去山顶看了一场三十分钟的烟花。在不间断的烟火爆裂的声响中,他眉目沉沉,仿佛整条银河化作碎屑,落在他眼中。
那双流丽摄人的眼睛压近了,他俯身过来,势在必得,要讨一个亲吻。
溪亭心乱如麻,脸蛋发烧。大脑里只记得一句,“越漂亮的男孩子越会骗人。”
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实在是太混乱了——所以她伸出手,推了他一下。
“……”
烟花结束了,热浪冷却,胸膛呼呼灌风。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 2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