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光（女尊）》吴东流

46、第 46 章

　　次日我步出寝殿，布谷上前请示圣意道：“陛下近日可要回骊京去？”
　　我望着殿外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荷花，道：“不急。昭王如今身子虚弱，朕不放心旁人照料，打算再住些时日。”
　　如此可谓皇恩浩荡了，昭王府跟来的侍从自是欢喜。我又赏赐了好些银钱，众人更是尽心竭力。
　　孩子终究未交给林宣来喂。除却近侍数人，百官并不知他已暗中诞下灵予，因而朝中诸事仍需摄政王代少帝定夺，令他休养不得。但乳公出入杜蘅苑，内院又传出婴孩哭声，迟早会引人非议，我便挑明此事，只道林宣收养弃婴为义女，天子感其仁善，特为女婴赐名灵予，以王女身份待之。
　　午后，杜蘅苑专为帝王与重臣处理政事而建造的崇贤殿里，一支平和恬淡的莲香在屋角悠悠地散逸着香气。我放下手中的奏折，端起一旁的清茶润了唇。犹记得最初同他议政，总免不了要起些口角，林宣不得不耐心地为我分析利弊，偏我又是个倔脾气，轻易不肯听从旁人，叫他费了好些口舌。
　　我望着御案上铺展开来、墨迹未干的纸张。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字迹同林宣愈发相似了。许是我从打见过他的字便心生向往，无意中模仿着他。
　　林宣淡声道：“陛下如今行事已颇有帝王之风了。”他处事常苛求尽善尽美，能这般夸赞我实属不易。我心中欢喜，但又恐他谏我为人君者不应如此易露喜怒，便只淡淡一笑。
　　“朕能有些许长进，摄政王功不可没。”
　　我悄悄瞥他一眼，见林宣并无与我谦让避功夫意思，只将心思搁在另一本奏折上。灵予的出生令他冷淡的性子温和了许多，即便是凝神沉思时的侧脸，也较之从前少了一分冷峻。
　　我望着林宣出神，没料想他忽然道：“陛下预备何时回骊京？”
　　我极是意外：“为何要急着回去？你此番颇为凶险，当借着杜蘅苑的山水灵气好生休息，待回了骊京，单是每日朝觐便要折腾得乌烟瘴气。”
　　他道：“陛下久居别苑，不怕京中生变么？况且臣久不露面，难保群臣疑心。”
　　我闻言沉吟不语，但林宣于此事颇为坚决，我只得道：“你的身子若经受得了，两日后便回骊京去。”

　　与骊京阔别近半月，回京的行列中已暗添了一人。乳公抱着孩子登上马车前，我瞧了那小家伙一眼，竟然已经认不出来她了。宫人笑着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灵予王女这般好看的孩子可不多见。”
　　我忍不住摸了摸灵予白嫩的脸蛋。她不认得我，直往乳公怀里躲。那皱着眉头的神气简直和林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曾以为这孩子会十分像我，如今看来倒是像林宣更多。
　　林宣仍同来时一样，与我共乘饰着帝王专属纹绘的车驾。我借口自己夜里有些受风，命人将车窗封好，又换上了厚重的车帘。幸而当日天色阴沉，两人倒也不觉闷热。
　　郊外的道路不比京中，来去都免不了一段颠簸。车轮从砂石上碾过，我扶住座椅，苦笑道：“这段路实在坎坷，朕觉着马背上也不过如此了。”
　　林宣的手臂温柔地揽住了我。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只觉嘴唇被人温情一吻。

　　骊京中早得了我回京的消息，长街已布了屏障，沿路俱有兵士把守，不得有丝毫闪失。那明黄色的布障从城门一直绵延到皇宫前，下了马车便是重重殿宇。
　　我端着帝王的威严朝皇宫走去。留守京中的官员们齐齐跪倒，高呼万岁，迎接我的归来。过了一道宫门，朱墙之内则是皇后刘子川携六宫嫔妃、并后宫诸多宫人跪拜在后宫之中，动作间环佩轻响，好些香气混在一处，比御花园里的花草还要浓郁些。
　　我依着礼数上前扶起刘子川，照例关切道：“朕不在京中，皇后将后宫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朕无后顾之忧，实乃国之幸也。”
　　彰显着皇后身份的礼冠下，刘子川明艳的容貌衬得愈发出众，他身后那些嫔妃是新选入宫的美人，看得出也是自幼锦衣玉食养大的世家公子，却无一人比得上他分毫。
　　他躬身道：“皇上路上劳顿，去臣妾宫中休息可好？”
　　我总不至于在嫔妃面前拂他的面子，遂颔首应允。

　　刘子川亲自为我奉茶，眼神隔着袅袅茶香望来，似乎藏了一句话不知是否讲得。
　　我接了茶盏，并不急着端到唇边，而是迎上他的目光：“皇后有话但讲无妨。”
　　他生性率直，即便我不允他讲，他怕是自己也早晚要上前托出，因而当即道：“皇上喜爱孩子么？”
　　我打量着他，暗暗琢磨他为何会有此一问。怕不是我不在骊京时，刘非着人与皇后递了话，叫他务必早为我添得太女，以免新入宫的美人后来居上、危及刘氏一族的地位？
　　我既不打算与刘非的势力硬碰硬，又无意与后宫诸妃缠绵枕席，略一沉吟后，淡然道：“朕虽为天子，从年岁看来却尚年少，时常觉着自己还是个孩子，又怎会喜爱旁的孩子？\"
　　绛色绣锦的衣袖搭在我的手背上，刘子川目光灼灼，而我极力压抑住轻挥开他的冲动。
　　“但臣妾听闻昭王在骊京外遇到一名弃婴，将她收在膝下抚养，皇上对孩子爱不释手，更为其赐名——”
　　“昭王身为摄政王，为江山呕心沥血，朕是因敬重他，方爱屋及乌、怜惜王女。”
　　等不及刘子川再多言，我急忙补上一句：“皇后喜爱孩子的心思，朕早有耳闻。但你我夫妻情分既在，年纪又轻，何须急着为子嗣之事烦忧？”
　　刘子川不好与我再争，话到嘴边忽然转了个弯，温声道：“摄政王早到了婚配的年纪，如今又认了王女，也该有个贴心温存的人才好。臣妾有一位姨母，辈分虽大，其实与摄政王算是同龄，也尚未嫁娶。姨母在骊京城中颇有才女之名，虽是女子，性子却最是随和温柔，绝不会与摄政王争着当家理事，两人又门当户对，皇上何不借此时机成其美事、令昭王府双喜临门？”
　　我的笑容逐渐凝在脸上，望着刘子川时温情的眼神不觉间阴冷起来，维度声音还温和着，却只更叫人不寒而栗。
　　“皇后费心了。想来天底下再找不到皇后这般能干的男子，后宫中每日百十件事情定夺，皇后不仅全料理妥当了，还能分出心神来为朝中官员谋划。”
　　刘子川的神色已在我一字一句间渐渐由期待转成了惊愕，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更猜不到真正令我动怒的是哪一句。我曾听布谷向我密报，刘子川与刘非经人传话时，曾提过我性情阴鹜无常，这一度令我颇为讶异，但细想我与他相处时的种种，于他而言，我似乎确不是一个易于讨好的人。
　　我站起身，衣摆轻拂着宫殿的地砖，在无风的屋子里寂寂无声。众宫人见我欲走，皆面有急色，独刘子川急在眼里，面上却是怨的。
　　“刘相教子有方，这些话……也是她教你说的吧？”我低笑一声，刘非的手真是无处不至，见我拉拢吴音，她竟欲通过一桩亲事将林宣拖到自己一边，“朕回去了，免得留在这扰了皇后的清静。”

　　骊京与杜蘅苑相隔不远，天却热了好些，我从刘子川的宫中出来，方走出院子去，就已觉着背后有些汗湿。
　　布谷轻声道：“陛下可是回宫歇息？”
　　我望望天色，道：“这时候回去尚早，去仁宁宫瞧瞧李凌。”
　　仁宁宫离嫔妃们的寝宫并不算远，我对此处又颇具怀恋之意，兼顺带见到李凌，自觉是个好去处。岂料行至门前，仁宁宫的人却出来请罪，道李凌并不在此处。
　　我笑道：“不在？他那么波澜不惊的性子，能到哪兴风作浪去？难不成到哪位美人处绣花去了？”
　　那宫人俯首道：“李凌公子在碧泉殿抄书。”
　　我略一思索，了然道：“是抄朕从晔地带回的那批书吧？朕有那么多大学士替朕整理典籍，他费这个工夫做什么，况且大热天的，想读什么书，拿回仁宁宫看就是了。快去叫他回来。”
　　布谷在旁讨好道：“陛下不是常说爱李凌公子的字？李凌公子有心了，拣写得好的抄一本来，陛下看着也欢喜。”
　　我只是淡笑：“等天凉快了再抄也不迟，你们怎的还不去叫人？再耽搁一会儿，怕是人都要中暑了。”
　　那宫人犹豫片刻，小心回道：“陛下，李凌公子已经不住在仁宁宫了……那日皇后亲自去了碧泉殿，说……说公子既然喜欢抄书，就住在碧泉殿静下心抄，还命我们将铺盖送去，叫公子不必再往仁宁宫折腾……”
　　我站在仁宁宫的树荫下一言未发，众人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谁也不敢先做声，唯恐被我迁怒，最后都将视线定在了我身旁的布谷身上，领头的宫人更是暗暗向其使着眼色，指望着我身边这位“老人”解围。
　　“陛下…”布谷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我望着仁宁宫恢宏壮丽的殿宇，忽然笑出了声。
　　“那就依皇后所言，将李凌的东西都送去碧泉殿吧。把仁宁宫空出来，留着给太女住。”
　　宫人们见我面色转晴，不禁面面相觑，愈发摸不透我的心思。
　　我笑道：“别愣着了，布谷，你速去挑几样玉器，跟朕去碧泉殿贺乔迁之喜。”

　　远离仁宁宫的碧泉殿，算得上是后宫中最别致之处。母皇曾受庆平的父妃影响，打算在后宫择一处宫殿藏书，叫嫔妃们闲来无事也去读书习字。可惜一来没有师傅督促，二来这些经着战乱的男子本身对此毫无热情，母皇又无暇过问各人的学识，碧泉殿很快冷清了，连带着负责打扫的宫人也懈怠，由着书架桌椅落灰。
　　从远处望去，哪一座宫殿不是金碧辉煌，唯独碧泉殿以青翠的琉璃瓦铺顶，外墙更是削碧绿的青竹将四周贴了一层，绿莹莹的煞是好看。尤其在这酷暑天气里，更有细竹引水自殿檐流下，那水映着青竹绿瓦，便觉水也是碧绿碧绿的，不负碧泉之名。但因宫人疏于打扫，檐角已生了杂草，廊下亦长了青苔。
　　我向旁道：“从前父后对碧泉殿管束不严，才致荒废如斯，朕既往不咎，但今日起李凌移居殿中，倘若再有半点疏忽，任何人不必到御前求情，朕给不了这个情面。”
　　众人连忙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