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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反客为主 ...
翌日,郡府诸吏惊奇地发现,他们的那位“马厩太守”竟然准时入署视事了!
这是在马厩待腻了?
虽说不论有没有太守,郡府都照样运转,但荀府君的到来,还是给佐吏们乏味的办公生活添了点乐子。
于是当荀忻坐在内堂的帷幕后头,召见贾衢时,突然有人大步闯入。
眼前的帷幔上缓缓出现了被灯光拉长的人影,这两人赫然在他眼皮底下窃窃私语。
左边的人影说道,“此处无人,可曾听闻府君今日召督邮问事?”
“……”荀忻与贾衢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召督邮作甚?贾梁道前些日受罪不轻,府君莫不是要……”透过帷幕影影绰绰地能看到右边那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赶尽杀绝?”
左边人影大为讶异,“不至于,不至于,理应不至如此。”
右边叹气,“贾梁道年岁虽少,平日向来通达稳重,此番种种,真是鬼迷心窍。”
“诶?何出此言?君且莫忘,贾梁道与卫仲坚关系匪浅,莫非是出自卫君授意?”接着,左侧之人神神秘秘道,“听闻当日贾梁道得免一死——”他拖长声音,故弄玄虚道,“是因擅长口技。”
越说越离谱了。
这下换成右侧那位震惊了,“啊?竟有此事?”
“不错,听闻贾梁道善作马鸣。”
“当日喧闹,府君爱骑,就是那匹白马,受惊狂嘶乱踏,难以控制,亏得贾梁道急中生智,学作马鸣,乃解当时之患。”
“咳!咳咳……”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发现帷幕后有人,两人慌忙散了。
学马叫,博得了他的欢心?
听了全程墙角的荀忻内心大为震撼。这谁编排的情节这么离谱,仍有人信?
而作为被议论的主角,贾衢隔着帷幕跪伏在地,握拳抵唇,弓着身子咳得像个破败的风箱。
荀忻顾不上贾衢,起身掀开帷幕,出去晃了一圈,关上门才回来。
出去后发现是一场虚惊。
倒也不是他粗心大意忘记关门,此前他觉得召见贾衢的事人尽皆知,犯不着遮掩。
但还真有糊涂的小吏以为这里没人。门口的侍从以为那两人受召来见,竟没阻拦。
太守官署管理之混乱可见一斑。
在原地等待的贾衢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好似屋内的摆件,无辜无害。
“贾梁道?”
“是。”贾衢像是惊醒,动作迟缓地弯腰,“衢拜见明府。”
荀忻眨眨眼,压下满腹心思。事情越是复杂、混乱和危险,越莫名地激起他的胜负欲。
不等贾衢叩首,他三步并作两步,疾步上前托住对方的手臂,搀扶贾衢起身,嘘寒问暖,“梁道免礼,伤势未愈,当保重贵体。”
既已打定主意,荀忻对贾衢的态度可谓陡转。
礼贤下士该如何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荀忻学着曹操迎许攸那架势,在前倨后恭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衢宠辱不惊,“贱躯无碍,不知明府安否?”
“暂无性命之忧。”说罢荀忻故意叹了口气。
客观来说,他目前的处境不说是危在旦夕,也是命悬一线。
“明府此言不虚,你我之危,犹累卵也。”
“明府单车入郡,内外无援,此孤立之势也,不可不慎……”
贾衢实打实挨的三十杖责,方才是被抬进来的,此刻在荀忻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两股战战,可能是伤口疼痛,说话间已然满额虚汗,脸色发白。
观察到这一点的荀忻,热心过头且效率极高,上前一手托腿,一手携背,就这么一把将贾衢腾空抱起。
贾衢八尺壮汉,百六十斤,上马杀敌下马执笔,快三十年的人生阅历使他遇事镇定,从容不迫。
然而眼下,他待在上司的怀抱中。能言善道的贾梁道再次沉默。
他处于一种,对荀忻的行为理解又不理解的矛盾之中。
好在这方寸之地,坐席离得不远。荀忻抱着他走了几步总算将他放下,就势跪坐在贾衢身侧,拱手道歉。
“梁道受惊。因我之故,累梁道负伤而行,情所不忍,方才唐突失礼,请见谅。”
“……”贾衢咽了咽唾沫,干巴巴的善解人意,“明府亦出于好意。”
见贾衢沉默而艰难地调整姿势,一旁的荀忻也不气馁,继续劝道,“梁道伤势未愈,不必端坐。”
贾梁道神色虚弱地摇摇头,示意无碍,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迫不及待道,“《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隔着书案他与荀忻对视,“而今内忧外患,明府可有定计?”
听到这话荀忻总算收心,正色敛容朝贾衢施礼,“请梁道教我。”
贾衢拱手低头,回了一礼,并不推辞,从袖中取出一卷巾帕大小的丝帛,展开铺在书案上,“明府请看。”
如荀忻所料,贾衢确实是来献计的。
“此处为安邑。”
荀忻凑上前去,看向贾衢所指的地图位置,视线随着对方手指往北移动,停到一处。或许是因为低垂着眉眼,他的眸色更显深沉,“平阳?”
“正是。”贾衢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平阳,“匈奴作乱平阳,钟司隶陈兵于此,围平阳城而未拔。”
“匈奴虽不足惧,然司隶大军受此牵制,如陷泥沼,轻易难以脱身。”贾梁道转而指向平阳西侧的并州上党郡,“如此良机,并州之贼岂会放过?”
“高干与郭援必然乘势出兵,河东之危,迫在眉睫矣。”
“一旦并州出兵,卫固必然响应。彼时内外交困,钟司隶独木难支,而明府亦将有性命之危!”
卫固、范先之所以不杀荀忻,可不只是因为他肯服软肯听话,更是顾忌到钟繇乃至夏侯惇的大军。
夏侯惇屯兵雒阳,远水解不了近渴,暂且不论。
屯兵平阳的钟繇才是荀忻的护身符。
眼前的困境荀忻当然清楚,他既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流露惊慌忧虑之色,他看向贾衢的眼神甚至还有点如获至宝的欣赏,诚恳赞同道,“确实如此。”
见他始终镇定,贾衢不再卖关子,“明府欲高枕无忧,衢有三策。”
“哪三策?”荀忻本来是侧头望着贾衢,听到这儿转身面向贾衢追问。
贾衢手肘支撑书案,身体稍稍前倾,低声而郑重道,“一谓缓兵,二为离间,三则抽身。”
“依此三策行事,河东可定矣。”
“梁道可否细说?”
贾衢说道,“卫固近日筹划征兵事宜,此人志大才疏,见利忘义,麾下若无可问之人,必然求计明府。”
“而明府可借提议之名,设计延缓此事。成军愈迟,于明府而言愈有利。”
“善。”荀忻点头答应下来,“此计可行,若有时机,我定依计行事。”
贾衢继续道,“前语即为缓兵之计。而离间之计,与此同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明府不妨设计离间卫固与其党羽,令其爪牙分离,孤掌难鸣。”
“前二计若成,明府尽可抽身而去,出安邑而据它城,登高而呼,郡县必云集响应,足以另起义兵,与州兵合力,兴师剿贼。”
贾衢的计策简而言之,是让他离开安邑另起炉灶,公开地和卫固等人决裂,再以河东太守的名义收拢河东郡内其他诸县的兵力,继而与钟繇里应外合,回过头来收拾卫固。
听完荀忻垂眸思索,总觉得这计策好像有点耳熟,似乎……与来河东之前文若信中所说的卫觊的建议不谋而合。
或许不仅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也可能确实是当前破局的最好方法。
他看向贾衢,发觉对方也在全神贯注地凝视自己。
荀忻不再多说,起身对着贾衢一揖及地,纳头拜倒,行的是拜师长的大礼。“得梁道划策,不独我之幸,实河东之幸。”
受拜的贾衢躲避不及,只得回以一拜,“蒙明府不弃。”
“明府名满于天下,衢位卑人微,可谓班门弄斧。”
伸手将贾衢扶起,荀忻说道,“虚名而已,梁道才是真正智谋之士。”
贾衢却说,“明府赞我为智谋之士,然谋士多狡,空口无凭不足取信,轻立字据又有泄密之弊。”
“衢今日指天立誓:贾衢决意匡正纲纪,助荀府君除逆,如有违背,天人共戮之。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旁观贾衢发誓的荀忻微微笑了笑,“弃暗投明,天经地义,梁道乃智谋之士,忻有何疑?”
话虽如此,但他显然对贾衢的誓言很满意。
“只是梁道与我亲近,如何向卫固解释?”
“明府与衢相善,正合卫固之意。卫固早有往明府左右安插奸细之心,况贾氏与卫氏素有联姻,卫固狂妄自大,用人唯亲,目前尚未生疑。”
“如此甚好。”荀忻点点头,“个中分寸,梁道自有把控,还望爱惜自身,小心行事。”
“谢明府教诲,明府亦当小心,左右皆有卫贼耳目。”
“犹要留心卫氏女,此女识文断字,如有机密文书,切切防范。”
卫氏女,是卫雀女?
“好。”荀忻听完贾衢的叮嘱,来不及深思,扶他起身,“时候不早,梁道好好养伤,日后安定河东还需仰赖梁道。”
“来。”荀忻背对着他弯腰微微屈膝,示意要背他出门。
贾衢眼皮一跳,连忙拒绝,“明府,此举于礼不合。”
“现下无人扶助,梁道若执意拘礼,伤势加重,岂非断我一臂?”荀元衡说话时语气和缓,却不容拒绝。
贾衢:“……”算了。
认命的贾衢心一横,眼一闭,趴上荀府君那还算挺拔结实的脊背,“贾衢冒犯,有劳明府。”
等荀忻背着贾衢走出门,侍从们大惊失色。
“明府,贾梁道是……”
人睁着眼进去,怎么闭着眼被背出来了?
下一瞬贾衢在荀忻的搀扶下落地站立,低头不语。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面面相觑,还得是贾梁道啊,这就与新府君尽释前嫌了?
“贾君伤势未愈,着人送贾君回吏舍休息。”扔下贾衢,荀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慢了一拍的随从顾不得多想,赶紧跟上。
却说贾衢回到他的住所,推门而入,屋里赫然有一人在等。
他对此人敬重万分,一碰面便拖着蹒跚的步子,上前拜倒,“拜见卫君。”
此人正是卫固。
“梁道多礼。今日进展如何?”卫固站在屏风之后,将手中书卷放回架上,负手信步走来。
贾衢答道:“衢依计假意献策,荀忻大喜,与衢相谈甚欢,并未生疑。”
“好。”卫固勾起唇角,“梁道行事,我素来放心。”
“以卿之见,荀忻当杀当留?”
贾衢闻言,沉吟道,“范君……”他却提起范先,“是否有意……杀之?”
“不瞒梁道,此事我与范君颇有分歧。”
“卫君不愿杀荀忻?”
卫固摇摇头,“啧”了一声,“此事难说。”他再次问道,“梁道观之,是否当杀之以除后患?”
贾衢思索片刻,答道,“衢以为,不应操之过急。”
“哦?”
“荀忻纵有太守虚名,并无一兵一卒,有何惧哉?”
“杀之无益,反有损卫君声名。”
“颍川荀氏效命曹操,为其股肱之臣,荀忻自为其一,从兄荀彧为尚书令,颇有实权,从子荀攸为曹营谋主,得曹操爱重。”
“不如以荀忻为质,挟之以制曹氏,令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此计可行?”卫固皱眉思忖,似乎并不太认同。
贾衢略作思索,“听闻荀忻曾事袁氏,于冀州多有仇雠,将其献于冀州,亦不失为大功。”
卫固捻着下颌短须略一思索,不禁哈哈大笑,“得梁道指点迷津,令我茅塞顿开。”
“我只道不愿背弑主恶名,原来此人另有用处,献于冀州,妙,绝妙,实为妙计!”
————————————————
庭院当中,女子站在飞檐下,望着天边的红霞出神。
不远处叠声传来仆从的见礼声,一声声由远及近的“明府”唤回了卫雀女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透过凋零的柳树枝杈,看到中庭的桥上有一人当先走来。
那人身形高挑,玄衣进贤冠,步速很快,即使看不清面容,她却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冷静漠然的。
荀君那张脸自带距离感,相处了这些天,卫雀女已适应过来。
她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说不清是因为于他行走时依旧挺拔的腰背,或是因权势所带来的高高在上的威仪,又或是行走时随风而动的袍角,甚至是因为他腰间佩戴的那枚玉饰的摇晃。
荀忻的步速很快,一愣神已走到了近前,卫雀女屈身低头恭敬地行礼,“府君。”
对方没有像往常一样点点头,快步走进室内。荀忻停下了脚步。卫雀女被笼罩在比她高大得多的阴影里,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明府有何事吩咐?”
她不知道的是,荀忻此时凝望着的是天边的落日。四野平旷,夕阳低垂,太阳很红很圆,比白天时大了近一倍,是任何颜料、镜头都不能还原的很动人心魄的美。
他盯的这片刻,落日的红色变得有些浅淡,有点透明黯淡了。
像所有美好事物一样,稍纵即逝。
荀忻转回视线,看着少女被霞光染红的侧脸。
“听闻,袁公病重,多则两月,将不久于人世。”
卫雀女察言观色,“明府忧心此事?”
眼前人望着日落西山,沉默不语。
可,他不是曹公麾下的吗?
她心底万分疑惑,但不敢问,只体贴道,“明府可要饮酒听琴?”
她记得家主每每心烦时,总是要借酒浇愁,还让她一遍遍地弹琴。
“好。”荀忻同意下来,向她点头致意,“多谢。”
卫雀女正要转身去拿琴,绕过荀忻时,注意到他肩头的衣料不知何时破了一块,像是被什么比较尖锐的东西划破的。
“府君。”她点点自己肩头,示意荀忻去看那个破了的位置。
“妾服侍府君更衣?”
其实划破得并不明显,荀忻看了看,没放在心上,“无碍。”
但是卫雀女很在意这件事。她抱着琴来书室找荀忻时,不忘还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小盒。
荀忻看着人小女孩儿打开漆盒,看到里头有缠着各色线的绕线板时,明白了这是一个针线盒。
卫雀女让他把外衣脱下来缝补。
小孩盛情难却,但荀忻总觉得让这么个十几岁小女孩给自己缝衣服,属实是四体不勤,过分剥削压迫了。
“衣破不吉。”
“府君若嫌妾技艺不精,妾交予年长仆妇。”卫雀女越说语气越低落,头也低到几乎看不见脸。
荀忻无奈,“岂是嫌弃?”他破罐子破摔,“罢了,如汝所愿。”他说完开始解衣带,只是春日里天气依然有些冷,书房里哪有衣物,还得去找,想着穿脱不便,他的动作一顿,“可否不脱衣?”
“不可。”卫雀女连忙摇头,“着衣缝补,大不吉。”
荀忻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迷信。
他还是懒得脱,于是找理由,“我旧伤复发,脱衣不便。”
这倒不是完全的谎话,前几天下雨,他肩上的旧伤确实隐隐作痛。
这话很管用,卫雀女立即以一种略带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皱眉思索半晌,终于眼睛一亮,“阿母曾言,不得已之时,口中衔麦秸,可消灾厄。
“麦秸?”这回换荀忻皱起眉头,“何有麦秸?”
“有!”卫雀女还真从漆盒的针筒里抽出两根麦秸,献宝一样的交给他。
荀忻愁眉不展地接过来,但对着卫雀女满是期待的目光,他最终妥协。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荀忻冷着脸把麦秸往嘴里塞。
总算是衔着草让卫雀女帮他把衣服补好了。没想到,等到需要断线时,卫雀女突然俯身贴近,几乎贴到了他怀里。
他从未与人离得这样近。几乎能隔离衣料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感受到对方柔软的身体,和温热的气息。
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卫雀女的耳饰上,那不知是什么玉石的水滴状耳坠,泛着灯光,闪亮炫目。
耳边传来很轻的牙齿咬线声,有点像断弦声。也许是不习惯与异性的过分贴近,荀忻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突然想起来,有个他已经忘了,但只要想起来立刻能让他感到头疼的事——从世俗的眼光看,卫雀女目前的身份是他的小妾。
还有另一件他忽视很久的事情,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个会有一切正常生理反应的成年男性。
现在他能以对方还小,不能干禽兽之事而没有生理冲动。那如果……下次对他投怀送抱的是个符合他审美的成年女性,你情我愿,他真的能忍得住诱惑吗?
他对自己并没有信心。
卫雀女自然不知道荀忻在想什么。她娴熟地咬断针线,手指摩挲着已经缝补好的衣料,确认看不出什么针脚,满意地收回自己的工具。
见荀忻夸赞她几句后扔掉麦秸,人还坐在原处未动,卫雀女再次上前准备帮他系上衣带。
但她想起什么,稍作犹豫,问道,“府君旧伤,伤势如何,妾能否替府君看看?”
荀忻的衣裳半解,从她的视角其实能从领口看到一点疤痕。
见荀忻没出声反对,卫雀女壮起胆,轻轻地掀起他衣领处的衣料,借着灯光看到了他肩伤的全貌。
这一看卫雀女便完全相信了对方那套“旧伤复发”的说法。这看起来确实是很严重的伤,既像箭疮,又像烫伤。左肩上几乎被疤痕覆盖,似乎曾经溃烂过,在靠近背部的位置甚至有个铜钱大小的凹陷,像是曾被人用刀在他身上很深地剜下了一块肉。
这样的伤必然是很疼的。
卫雀女想问这伤是怎么来的,开口问的却是,还疼不疼?
荀忻眼中带了点笑意,摇摇头,“雀女可否为我抚琴?我想听《流水》。”
卫雀女便应诺前去,素手拨弦,潺潺如流水般的琴声响动室内。
案上摆了酒盏,荀忻没有喝的意思,而是把酒液倒进了砚台,以酒磨墨。
卫雀女一看便知,他又打算写信了。
与她曾经的家主不同,这位府君是个很体贴的人。他听琴也只听一遍,一曲罢,即让她回去休息。
他自己则就着灯烛写长夜漫漫的书信。
虽然,他写的书信其实从未寄出。
大概是用来消磨时间吧,卫雀女猜测,人毕竟总要有事可做。
她在门外守着,直到她靠门打起盹,室内的灯光还是亮着的。
卫雀女看了眼漏刻,已经子时。
以她这段时间的观察经验,荀君应该又是伏案而眠。
她抱着羊裘小心地推门而入,果然,灯火昏暗,荀君背靠着几案,和衣沉睡。
轻轻帮他盖上羊裘,欲走之时,案上平铺着的墨字印入眼帘。
熟悉的姓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卫固募兵不利,忻以为,实乃情理之中。凡欲成大事,必先安定人心。而今乱世,骤然大兴兵役,百姓闻之必远遁逃役。卫固不思缓而图之,其事必败,公无忧矣……”
………
在卫雀女离去之后,原本熟睡的人毫无预兆的睁开眼,他拥着羊裘,起身坐直。
手指搓了搓信纸上的字迹,墨字没有晕开,确认没有被调换,荀忻却毫不犹豫地把那几张他写了一晚的信纸递给了灯火。
原本幽暗的火苗热情地吞噬掉纸张,火光骤盛,摇摆不定,室内忽明忽暗。荀忻看着燃烧的纸,耐心地等它化为灰烬,在即将烧到手时,将灰烬伴随火焰,浸入了砚台当中。
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二天一早,荀忻依然像往日一样前往马厩。
他找了个光线好的位置,坐在松软的草料上,往地上插了一根树枝。
小白歪着长长的马头,不是很理解人类的行为。
它踱步而来,低头想要把树枝衔走,却看到主人抬起手一副想要动手的架势,于是甩着尾巴气鼓鼓地走了。
树枝的影子越来越短,荀忻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明府。”
贾衢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过来,小心地绕开那匹脾气不好的白马,走到荀忻身边坐下。
“明府真乃当世子房,短短一日,如何使卫固言听计从?”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贾衢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恭维。
“卫固果真听计?”荀忻反问道。
贾衢点点头,“卫固今日召我等议事,问计可否延缓募兵,且有意奉献家资,以钱帛募兵。”
荀忻的心情这才放松些许。看来卫固还不算小气,肯自掏腰包花钱募兵。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卫固还没意识到募兵会花多少钱。且不说整个河东郡,单说卫固手底下那一帮子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做假账吃空饷肯定是免不了的。
财神爷来了也不够那群人贪的。
“卫君实在慷慨,仗义疏财。当此用人之际,少不得笼络人心,卫君可有听计,为诸君批假?”
这话阴阳怪气,贾衢被逗得没忍住笑意。
“明府如何知晓卫固听命?”贾衢附耳说道,“卫固今日有令:诸将掾吏轮值休息,有事即召。”
“府君不知,此令一出,举府欢腾。”
看这话说的,有谁不喜欢放假?卫固急于笼络下属,自然也乐得弄些不花钱的福利让众人感激爱戴。
至于一出大事,心腹远离、爪牙难应的情况,也是荀忻乐于见到的。
贾衢续道,“如此一来,衢所献三策当中,‘缓兵’与‘离间’已然计成,何时抽身明府可有计算?”
“梁道以为,应当何时抽身?”荀忻把问题重新抛回给他。
“必先调虎离山。”贾梁道若有所思,问道,“明府此行可有外援?”
外援当然是有的,荀忻没有正面回答,“梁道之意,声东击西,趁乱出城?”
贾衢琢磨了下“声东击西”这种说法,点点头,“正是,明府可遣人趁夜佯攻东门,实则在西门接应,趁乱出城。”
没想到贾衢理解的“声东击西”是这么物理意义上的,荀忻笑了笑,“倒也可行。”
“梁道若随我出城,妻儿老小何如?”他突然问道。
“衢今日返家,送家小往友人家……”贾衢说到一半,警觉道,“不妥,事以密成,明府,还是动手当日再走。”
“生死之事慎之又慎,梁道还望小心。”
“你我遇事尚有转圜之机,妇孺手无寸铁,不可有闪失。”说着荀忻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适合干这一行,贪生怕死还胆小怕事,忍不住啰嗦叮嘱。
“明府心意衢知。”阳光照在贾梁道的下颌处,显得他那张阔面重颐的脸更加坚毅,他拱手作揖,“衢告退。”
荀忻拱手回礼,目送贾衢步履蹒跚地离去。白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又落下,荀忻一看,原来是食槽空了,摇摇头认命给这匹能吃的马加草料。
趁着马忙着干饭,荀忻上手摸了摸。从马脖子摸到马屁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小白这段时间长胖不少,肚子像充气一样鼓起来,对比下显得四条蹄腿过于纤细无法承重。
路过的养马小吏看他手放在马腹上,察言观色道,“莫非是有孕?”
可,小白是匹公马,骟了的那种。
那位小吏很热心,得知是公马,张罗着要找个兽医过来看看。
荀忻对养马没什么研究,担心小白真有什么腹水之类的病,左右无事,便答应下来。
不到一个时辰,小吏带回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
说是带回来,更像是从哪儿强掳过来的。此人长袍宽袖,儒生打扮,被小吏攥着手臂,跑得气喘吁吁。
热心肠的小吏挠着后脑勺,颇为不好意思地解释,他相熟的兽医恰好出诊,怕府君等得着急,刚好兽医的邻居在家,据说也擅长看牲畜疾病,这才把人带进府试试。
“孙君学问广博,众人皆知,明府尽可放心。”小吏说完便被那位“孙君”甩手挣脱,似乎是担心“孙君”破口大骂,连忙告退逃跑。
眼前这位看气质便知道,不是等闲的人物。荀忻连忙起身,先揖了揖,“荀忻失礼,小卒不识礼数,多有冒犯,足下见谅。”
那人本来是气得横眉倒竖,没有正眼看荀忻。一听荀忻自报姓名,此人几乎是立刻抬眼看向他,“足下是荀元衡?”
“明府与当年太学荀郎,同为一人?”
许多年没有人提起太学,荀忻愣了愣神,意识到这位“孙君”应该是太学故人。可惜时间太过久远,荀忻努力回忆当年在太学认识的姓孙的人……搜肠刮肚,依稀记起来,当年名士何颙身边好像曾出现一个姓孙的年轻人,叫孙什么来着……
“君识得何伯求?”实在想不起来姓名,荀忻只得从何颙入手问道。
眼前蓄起短须的青年儒士闻言竟有些哽咽,“天下名士何伯求,谁人不识?”
“我是孙资。”
听到这个姓名,荀忻终于想起来什么,脱口而出对方的表字,“孙彦龙?”
“正是!”孙资本来面有悲色,闻言既悲且喜,“荀君记得孙某?”
“当年分别,再无相见,不想……”荀忻叹道,“于此境地重逢。”
当年相识于雒阳,瑶台银阙,银屏金屋,繁荣鼎盛至极,此刻在马厩污秽之地重逢,物是人非,故人十不存一。
“彦龙,不若随我入堂相聚。”荀忻上前拉起孙资的手,顾视四周,在这种地方叙旧,终究不是待客之道。
孙资却摇头,“我虽是乡野闲人,亦知君处境不易。”他拉着荀忻往草料上走,一撩袍摆,盘腿席地而坐。
“俗世喧扰,倒不如马厩清净。”
“彦龙豁达,以我今日处境,厅堂实不如马厩。”荀忻陪着他坐下来,心知孙资是体恤他,不想给他惹麻烦。
“我记得彦龙与王司徒似为同乡,同为太原郡人。”他言下之意,是好奇孙资为何出现在安邑?毕竟时人除了赴任外地当官,几乎很少离乡。
荀忻心底还有很多疑惑,以孙资的履历名气,属于不可能埋没的人才,为什么会闲居在异乡?还被小吏所为难,过来帮他医马。
“实不相瞒……”孙资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资为逃匿至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
荀忻以为孙资说的逃匿是逃避官府的征召,这也是当时名士的基础操作,并没有打算细问。
但孙资语出惊人,“以杀人逃匿。”
“为何杀人?”荀忻的反应还算平静,只是皱眉问道。
孙资摇摇头,沉默片刻,在荀忻以为他不想说时,开口道,“我兄长为贼人所害,我为兄复仇。”
他自顾自道,“府君不知,我三岁丧双亲,自幼由兄嫂抚养,兄嫂如父母。”
“我兄嫂膝下三子,待我亦视如己出,含辛茹苦,养我成人,不及我报答养育之恩……孙资手刃仇人,携家远逃至此。”
“彦龙节哀。”荀忻的手扶住孙资的肩,这些话孙资应该很久都无人倾诉,此时谈起,虽然竭力克制,仍能察觉到他的痛苦。
乱世之中,人命轻如草芥,被杀是常有的事,杀人复仇也屡见不鲜。
但即使成功复仇,斯人已逝,仍然抱憾终生。
“既已报仇,令兄死亦瞑目。”荀忻劝慰道,“以君才识,不该埋没于此地。”
“忻今困居此地,有名无实,以郡命征召恐辱没英才,若君不弃,改日必举贤与曹公。”
孙资连忙摇头,“府君盛情孙资心领,资一介罪人实无意于庙堂功名。”
他提了提王允当政时他被举孝廉外放当县令的经历,得出的结论是——世道太乱,不适合当官。
“如今闭门讲学,授徒传道,亦足以维持生计。”
“明府召我来何事?险些忘却。”他站起身岔开话题,指着圈舍里的大白马,回头问道,“医马,是此马?”
荀忻无奈,作陪起身,看孙资手法熟练地摸起马脖,日常认生的白马少见地没有反抗,站着不动让孙资抚摸。
也不知道这位闻名太学,举孝廉出身的儒生是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心理去学的兽医?
看了半晌,孙资得出结论。
没病,单纯吃多了。
荀忻提出疑惑,从前这匹马也这么能吃,也没见胖。这段时间未免胖得太快。
孙资摸着白马鼓鼓的肚子推断道,“从前虽多食,终日驰骋费力,近日府君应不曾跑马消食,积食增重,现下虽无恙,久则易生疾病。”
没事自然最好,荀忻暗叹口气,虽然真相略显丢人。
“明府识得贾梁道否?”孙资突然沉吟道,“贾梁道八面玲珑,想必能劝卫固为明府建一跑马场。”
荀忻好奇,“彦龙与贾梁道相识?”
孙资笑了笑,“相熟。此人虽圆滑有余,然慷慨仗义,不失为益友。”
聊了这么久的天,孙资放松许多,闲谈感慨道,“明府还是未变。”
他俩围着白马相对而立,荀忻的个头要比他高出一些,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君,当然他也记不清当年荀忻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当年雒阳初见,闻名于太学的少年郎君姿容过人,站在人群中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是他午夜梦回旧事之际,会希望仍然活着的故人。
荀忻望着他的眼睛,好奇道,“何事未变?”
“当年见府君时,府君年少。”孙资在胸前比了个高度,笑话道,“身高自然有变。”
“身形样貌虽变,性情未改。”孙资认真道。外貌不过皮囊,使他触动的是荀忻待人的亲切真诚。
荀忻听罢笑了笑,唇边一对梨涡与少年时无异,“多谢。故人重逢,方知当年人当时事并非孤梦。”
孙资轻拍了拍荀忻的肩膀,“资亦如此。资不愿出仕,陪明府饮酒谈天绝无推辞,若有用资之处,悉凭差遣。”
“好。”荀忻拱手向他揖了揖,珍重地答应下来。
孙资对贾衢的定位没错,贾衢在为人处世,尤其是在做双面间谍上天赋异禀。贾衢的耳边风一吹,卫固忙着募兵的事,无暇他顾,巴不得荀忻专注在养马事业里,于是非常慷慨地给批了跑马场。
自此荀忻每天的日程除了喂马外,新增了骑马、遛马,加上听琴写信,不时与贾衢和孙资聊天,日子过得瞬间有了起色。
一晃半个月过去,荀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分安分守己。
这天他正和孙资在马场跑马,侍从通禀,“范君求见。”
范君自然指的是是范先,荀忻在心底“啧”了一声,翻身下马。
不请自来,准没好事。
大概是他将对范先的厌恶写在脸上,孙资牵着马走过来关心道,“莫非来者不善?”
荀忻冷笑一声,“无事。”他将缰绳交给孙资,“我自当会面此人。”
待走出马场,他远远望到范先高坐马背,目光相接时,针尖对麦芒,谁也看不惯谁。
不过荀忻还记得自己的人设,对视一眼后缩回目光,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离得近了,他僵硬地挤出笑容,“中郎将久不登门,我正欲上门拜会。”
“府君多礼。”范先握着马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日有公务在身,改日定与府君一醉方休。”他说话时的重音放在“醉”字上,轻蔑一笑。
“公务?”
“正是。”范先从袖中拿出一卷布帛,“府君岂忘募兵文书,还需府君用印?”
募兵文书要他盖章?荀忻暗自皱了皱眉,他纵然消息不通,也知道募兵至少是十几天前开始的,这个时候才想到要他来盖章文书?
是不是太迟了?
见他迟疑,范先终于肯下马,握着马鞭走近,皮笑肉不笑,“府君如此健忘,如何能掌好太守之印?”
荀忻没有什么反应。
范先似乎感到无趣,“明府不知,卫君已出城练兵,某负责安邑城防守卫,公务繁忙,无暇来马场等候府君。”
他突然出手扯下荀忻腰间所佩的玉饰。荀忻下意识避让,没有来得及避开,那枚玉双卯已经落入范先手中。
“范君何意?君子不夺人所爱。”泥人还有三分火气,荀忻却不怒反笑,不过那笑意也仅仅局限于嘴角的弧度。
范先把玩着那枚精巧的小饰件,以如猫玩弄老鼠的目光眄视眼前的太守,“不知明府所爱,是此物?”范先凑到他耳边,玩味问道,“是太守章?”
太守的官印称“章”,官印对此时官吏来说很重要,印绶应该是从不离身,许多时候认印不认人。
作为一郡长官被人公然威胁,索要唯一的权力象征,这不管搁谁身上都是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荀忻明白,对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他可以勃然大怒,可以据理力争,范先或许会知难而退,或许会借题发挥。事如前者,他固然可以威武不屈捍卫尊严;事如后者,他不过仅是此前种种尽付东流。
但印绶不能给,不是因为他争一时之气,而是“解印绶”是辞官的代名词,他今日如果委曲求全把印绶给范先,明天就能被造谣已经主动辞职,等着引颈受戮。
“范君欲用印尽可直言。”荀忻从袖袋中慢条斯理地摸出印绶,“印信在此,中郎将好生保管。”
脚下是青石地面,他手上的这枚印是应急用玉石刻的,用来刻章的玉石通常易裂,也就意味着,用力砸能摔坏。
毫无征兆的,荀忻手上用力。玉章掷地,清脆有声,下一瞬已零落地躺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三瓣。
“范君莫怪,我方才忆起,假借印绶乃是重罪,胆战心惊,一时失手。”眼见范先脸上的戏谑转变为惊愕,荀忻连忙挽尊道。
他哪是一时失手,他恨不得抡起臂膀用力。
范先可能是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地砸了印信,惊讶僵在脸上,转念一想,印章毁了也算是达到目的。他冷笑一声,讥讽道,“汝不知毁弃、遗失印绶更是死罪?”
是啊,丢弃、遗失印绶也是死罪,关键是,谁来治罪呢?
上报朝廷?去吧,赶紧的。
“不怪府君爱之甚于印绶,此物着实精巧。”范先说罢将玉饰随手一抛,大步流星地上马扬鞭而去。
荀忻盯着范先策马的背影,脸色一沉,事有蹊跷。
为何卫固突然转屯城外,让范先留守安邑?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改变部署,除非是……前方战局出了什么变故?
还有对他态度的转变。卫固与范先自然是一条心,一直是卫固唱红脸,范先唱白脸,从前都是卫固与他相商,这次却让范先出面来索印。
思来想去,只可能是战局有变,而且是我方出现颓势,卫固才心急于练兵与夺权。
贾衢啊贾衢,这个时候不见身影,你当真是真心实意归心于我吗?
他转身往回走,思忖着该如何应对。
他来河东可不是仅仅为了做个河东太守的,河东的战局才是最要紧的。此战是袁曹官渡之后的第一战,战局走向决定两家今后的孰强孰弱。
河东若战败,以后袁曹之间不缠缠绵绵拉锯个十年八年绝不会结束。
荀忻啊荀忻,你当真要在阴沟里翻船吗?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身后突然有人呼喊,“明府!”
荀忻一转身,说贾衢贾衢到。只见贾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听……听说范先来见明府。”
“明府且听,听我说……”他拉着荀忻往附近的草垛之后躲,贾衢佝偻着,大口喘气,惹得路过的马儿向他侧目。
“伪太守郭援自壶关发兵,连下三城!”贾衢立即说道。
“一刻钟前,卫固召我等商议,决定分兵两路,其自率新兵驻扎城外,由范先留守城中。”
“明府,卫固离城,正是良机,何不趁此抽身?”
“出城?”荀忻沉吟,“范先向我索要太守印绶,想必已有防备。”
他就说范先怎么突然打起印信的主意,恐怕就是防着他跑路,才来这么一手。
“轻易恐怕难以脱身,需有万全之策。”他看向贾衢,“梁道,卫固新募多少人马?”
“在册三千余人。”贾衢补充道,“实则不到三千,计二千八百左右。”用钱募兵自然有人为了多吃空饷做假账。
加上范先手里原有的三千余郡兵,两路加起来约六千人,人数看起来不多,在这十室九空的大环境里,已经能算得上颇有实力的一方势力。
如果卫固打算拉着这帮新兵去增援郭援,对战局能起到什么作用还真不好说。
这时孙资找了过来,从贾衢那里了解到情况,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逃跑方案。
“此处不是密谈之地,随我来。”荀忻带着两人回太守宅邸,直进卧室,关门拉起帷幔。
刚关上门便响起敲门声。
荀忻独自去开门,门外是卫雀女。
“明府今日早归,可是身体不适?”
“无碍。”荀忻说罢犹豫道,“可否为我煎一剂药?”
她应声称诺,“服侍府君乃妾本分,府君可有药方?”
“有。”荀忻进门片刻,拿着一张字纸走出来,“雀女若不识字,可使人代劳。”
支走卫雀女,荀忻往回走。贾衢与孙资坐在榻上,透过帷幕看到荀忻的身影,贾衢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对着掀帘进来的荀忻拱手道,“明府,不妨一试李代桃僵!”
孙资问道,“何意?”
“明府可卧床称病,闭门谢客,而后寻觅与明府身形相似之人,彼此调换,如此瞒天过海。”
“瞒得了一时。”孙资又道,“且如何能寻到与明府相似之人?”
“身形相似足矣。”贾衢道。
“身形相似……”孙资沉吟起来,盯着荀忻左看右看,未曾蓄须,高且瘦,年纪在弱冠之龄左右。
“彦龙有人选?”贾衢见孙资神情,忙道,“不如带来一见。”
“此子俊秀机敏,急公好义。”
“想必能胜任。”
孙资踌躇道,“明府以为如何?”
两人都看向最终做决定的那人。
荀忻一直没说话,他不太看好这个找替身的方案。方法是可行,但后续事情败露,假扮顶替他的那个人怎么办?必将陷入险境。
然而他却无法以这个理由回绝。战争本质上就是赌博,妄图以小博大。他从前出的计策,因计而死的人更多,对他这种阴谋家谈人命关天,无异于跟屠夫谈动物保护。
荀忻又想起官渡杀降之事,如鲠在喉。
“既如此,愿与此人会面。”
如今换成他拿主意,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们约定好,明日辰时在马场相见。
送走贾衢与孙资,等了许久卫雀女才再次敲门请入。
“有一味药城中难觅,府君久候。”她捧着托盘屈膝跪侍在案旁,小心地把药碗从托盘移到案上。
荀忻伸手要拿药碗,卫雀女忙用手挡住药碗,“明府,汤沸。”
“阿母说,服药需温服。”
“所言甚是。”荀忻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我知矣,多谢雀女。”
“雀女可有小字?”他现在有点惯性思维,总觉得直呼人名不太好。
“未有小字。”卫雀女低眉摇头,“妾本名阿鲤,‘雀女’是家主卫君赐名。”
荀忻一听,果然,他就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卫固。多损啊,人女孩家本来多好一个名字。
“是‘礼义’之‘礼’?”
卫雀女抬眼看他,“是‘鲤鱼’之‘鲤’。”
“阿鲤?”荀忻沉吟,“甚好,孔圣人之子亦名为‘鲤’。”孔伯鱼的名字不比什么鸟雀好听多了,卫固什么审美?
“呀,明府,药。”卫雀女听得入神,手指探了探碗壁的温度,药碗被她挪到荀忻面前,“尚温,正好!”
看荀君接过药碗,眉头都不皱一下地饮尽,卫雀女递上干净的巾帕,“明府,此药所治何疾?”
“舒筋活络之用。”荀忻咽下口中的苦涩之味,神态自若道。
卫雀女想起他的肩伤,抱着托盘起身欲退,“府君好自休息,明日……”她本想劝荀君明天不要再去跑马,以免加重伤势,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她说道,“明日,想是晴日。”
她听人说阴雨天旧疾易发作。
没听出来卫雀女的祝愿,荀忻闻言倒是认真琢磨起天气,回头看了眼窗棂,明天应该不会下雨吧?
次日天光,正是湛湛青空。他准时出门前去马场,远远便看见孙资身后跟着一位马奴打扮的人,身形确实高瘦。那人见他走近,摘下匈奴样式的尖帽,露出一张略有脏污,仍气宇轩昂的脸。
看清楚这张脸,荀忻脚步一滞,差点左脚绊右脚。
倒不是这人长得有多奇怪……
“仲长统?!”荀忻走上前去低声喝问他,“汝来此作甚?”
此人半点不怵,甚至嬉皮笑脸,拱手道,“特来探望明府。”
“胡闹。”荀忻只觉眼皮狂跳,心浮气躁,推荐信都给他写好了,不去许都谋个一官半职,来这种龙潭虎穴凑什么热闹。
“明府与仲长却曾相识?”一旁的孙资一见这场面,顿时摸不着头脑,仲长统此前可半句没提过认识荀君啊。
世界这么小,此事这么巧。
而且,他还从没见过荀君会为了什么人生气。
看起来不仅认识,关系还非同一般。
乐呵呵戴上尖帽的仲长统比孙资更像是看戏的局外人,“曾有一面之缘。”
“彦龙,仲长公理是彦龙欲荐之人?”荀忻不再理他,拉着孙资问道。
孙资舔舔嘴唇,欲言又止,叹息着点点头。
他本来是想劝说仲长统答应这件事,谁知道这位一听兴致勃勃,毫不犹豫地应下来。但他没想到,这两人早就认识。以他对荀君的了解,此事已断无可能。
“明府莫要担忧,卫固并非是青面獠牙,食人不吐骨头,有何可惧?”仲长统在一旁不甘寂寞。
“汝此行不是来求师访贤?”荀忻听不下去,“访师访到太守府马场?”
“明府却未曾听闻孙君大名?”仲长统向来是宁可输人也不肯输阵的,“统正是为孙君而来。”
孙资咳了一声望向了别处,他可不想被荀君的怒火殃及。
仲长统看到孙资那恨不得远遁的神情,再看荀忻这断然不允的态度,于是话锋一转,恳切道,“明府无需为我担忧,仲长统游走三河,并非无知小儿,统知轻重。明府出城一夜足矣,瞒过一夜,统即走。”
“府中、城中皆无人识我,稍作伪饰必能浑水摸鱼。”
一旁的孙资听着心中直摇头,仲长公理还是太年轻,他越这么说,荀君越不可能同意。
理想状况下,从太守府混出去不是难事。可现实无常,意外百出,谁能保证他能够全须全尾地脱身?
“谁言我定要出城?”
仲长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又疑心荀忻在说气话,他学着此人方才训自己的语气反问,“明府不欲出城,留此作甚?”
“我决意不走。”荀忻再次道。
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孙资满腔疑惑,但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是问道,“明府另有成算?”
“今日之前留此绝无胜算,今见仲长……”荀忻看向孙资,眉眼舒展,“胜算在我。”
两人听得云里雾里,见他一笑愈加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公理。”荀忻没做多久的谜语人,他伸手给仲长统拍了拍肩膀上的灰,“且无须为我作替,我另有要事欲托付公理。”
“何事?明府但请直言。”
“公理需思虑清楚,不必急于应诺。此行同样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不仅公理遇险,我亦丧命。”
“请公理持我之印,前往平阳,诣钟司隶借兵。”
“非独任命,亦托生死。”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除去绶带的龟钮金印,这是他作为亭侯之印。
眼见荀忻为示郑重紧急,连压箱底的金印都拿了出来,仲长统低头拱手,“统愿效死。必不辱使命。”
孙资在旁看到仲长统犹豫未接那枚印,解围道,“明府,金印贵重显目,可否换一信物?”
“为防泄密,并无文书,仲长可凭信之物,仅有此印。”他言下之意,仲长统没有文书想取信钟繇,必须得拿着像亭侯金印这种绝无可能复制的贵重物品。
金印很压手,沉甸甸的,仲长统觉得心上似乎也压了一块石头,沉重紧迫,压得他不愿再等待。
“我速去速归。”
“统告辞,明府珍重。”
荀忻不能亲自送仲长统走,带着他进府的孙资又将这个似乎不受荀君青睐的“胡人马奴”带了出去。
在原地等着孙资回来,荀忻倾诉般开口,“人心苦不足。彦龙,我欲安邑为我所用。”
人很容易陷入贪欲之中,既要又要,如他此时,既想要坐稳河东太守,又想要参与河东之战。政与兵,他都想要。
一般贪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他决心赌一把。
既要拨乱世反诸正,又要挟兵戈斩荆棘。
孙资还沉浸在原地,那句“欲安邑为我所用”言犹在耳,而荀忻已翻身上马,轻踢马背,纵马疾驰。
蓝天之下,白马银鬃,向青草绵延处飞奔,马上骑士佩剑揽辔,玄袍烈烈,飒沓快意。恍惚之间,耳边、心底滋长而起的野心与记忆中明亮的京洛少年绝无重叠,却使他时隔多年,再生悸动。
孙资踩镫上马,追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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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对不起决定解V,对不起拖延了很久才做出决定,对不起之前也鸽了几次请假条,对不起让你等了很久。 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喜欢这篇文的人继续等待下去,但是更新后续应该还是会有的。鉴于我说过很多没有实现的话,没有勇气再对大家有笃定的承诺。 非常感谢你,谢谢你愿意阅读我拙劣的文字,谢谢你的等待,谢谢你的肯定、鼓励与支持,真的非常感谢,这对我不顺利的人生意义重大。 2025祝你生活愉快,一切顺利!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