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我行我素w

3、3

　　“嘶——”我惊醒，从纷杂错乱的梦里抽身而出。
　　身体脱离了暖热的被窝，不免有些凉，寒气绕身而上，里面穿着的单薄衣服不起作用。双目里，依旧是黑夜的情景，月亮看不见，一片都黑漆漆的，我僵直了背，吸入第一口冷空气之后，才悄没声地松弛了下去。
　　嗒、嗒、嗒。
　　小光踏入本就没有锁上门的房间，依旧是那件分不清是浴袍还是其他的奇怪衣服包裹着他。蹦上床，单膝抵住床侧，一条腿先迈上来，跪在床上，保持平衡。他手掌是冰凉的，滑过额角时我彻底清醒了，便握住，紧握，偏过头去望他。
　　“木先生，怎么了？难道是做噩梦了吗？”
　　我把他整个人拉上来，拉近被窝里，重新整好了床。他实在太像人，即使不怕冷，我也不知为何没法子将他一个人丢在寒冷当中。
　　我揪他鼻子，没有笑，话语却被梦境泡软了似的，“……你明明可以直接看到我在想什么啊。他们给了你这个权力，怕这些隔了这么久才重生的家伙不习惯，好依情况做做改善。”
　　“可是想要木先生自己告诉我。而且，木先生，你知道吗？我能看到的只是画面而已，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人，有时连前因后果也不清楚，只有极其零碎的片段。凭借这我的理解，我并不晓得发生的‘真实’是什么，表象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太喜欢跟人讨论‘真’，‘假’，生命或价值，梦想更是无限遥远的事情，对这些喋喋不休，反复提问，会让我陷入仿佛四面都是悬崖峭壁，无法得到解脱的痛苦。因此我用指尖划过他的眉毛。清浅疏淡，一把弓的形状——
　　“说到底你还是想听听八卦啊。不就是这样吗？”
　　衣服褪去了，不知何时不见的。夜色更深了，隐约向外望去，竟有些把握不住时间流动的迷茫。可这时的确没有时间了，这个概念不复存在，我眼里的黑夜可以贯穿我的人生，也可转瞬被强风撕毁。皮肤温度是凉的又如何呢？我为何要单调地重复：又如何？无需在意，人类身体的温暖于机器人而言，大概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吧……
　　小光在床上很笨拙，但足够美，像那把冰冷的长刀。有些妖异逼人的妆容随喘息融化成暧昧的春雨，闷头闷脑的吻似下雨太过闷热让人出了一身汗，汗伴着水淌下去，与雨伞滑落雨滴的节奏相一致。“嗒、卜”，至少在它们融入水坑那一刻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未知的力量蒙上万事万物的眼睛，让世界沉溺在永恒的听觉里，那一刻汇集的雨是否可以看作是凝固的呢？如果在呼与吸的间歇里挣脱被支配的状态，拼命睁开眼睛，会不会就如我此刻在夜幕下看到的这样，是，一朵花的绽放？
　　“木先生真狡猾啊——”
　　他抱住我的腰，那力道像是掐。这时他像忽然想起对话没结束似的接了上去，笑意竟混杂了些倦意。
　　“实话实说，挺想听你讲讲过去的事。是真的很想哦。”
　　.
　　在跑道上狂奔感觉如何？已经许久没体验过了。到了路的尽头，塑胶跑道忽然被切开，不断上升，我三步作两步窜上前，在它升到与教学楼平齐之前纵身一跃，全身上下都轻得要飞翔，骨头似乎也爆发出了“咯啦啦”的尖啸声。
　　“降落——”
　　高举长刀，脸上挡伤疤的布条本就松散，风一吹刮，竟给全掀开。无暇顾及那些，我大喊：
　　“降落——在——中心区春园路——”
　　传送门应声而开，张大嘴等着我掉进去似的，半条腿还没降落成功，已踩在了中心大道上。
　　面前提出愿望的逃犯还在挑衅，那表情极欠揍，又是挑眉，又是撇嘴的：“不是机器人果然不同，都追不上我！话说，我们这是在赛跑吗？真有益身心健康啊，执——行——者——”
　　他畅快地一笑，扬一扬手里的红丝带，一晃身，拐角吞没了他。
　　“木先生的刀是真杀过人的吗？在你‘沉睡’以前。那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呢？”
　　凝视那刻意做得天真无忧的面庞，我多次启口，双唇究竟有些粘连，讲出来的话也毫无意义。
　　“那时候？每天都在好奇这些啊。你们机器人应该比人类更容易获取乐趣吧。毕竟没经历过忧愁的时候。”
　　“——木先生是说你时代的生活很让你忧愁，还是仅仅在说‘忧愁’，它本身呢？”
　　我大笑，那是我醒来后第一次那样爽朗地笑，胸腔都在震颤，摇晃着，满眼里都是快活的闪光。伸进他头发里吧，揉乱那些本就软乎乎的事物吧，把其上的阳光揉碎、拌匀吧，笑眯眯：
　　“我也说不太清哦。”
　　小光有这样多关于还没形成愿望体系的世界的疑问，这么多这么多——他是愿望体系构建的第一个机器人，被载入史册，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开始——同样地，作为他没亲身体验过的那个时代一个微不足道的尾巴，我也抱有好奇心，对于这个充满许愿与实现的世界，关于身处其中的小光。
　　小光为大家实现愿望的时候，该怎样去做？
　　医生们说，美梦成真，你要让许愿的家伙全程都感受到他预想中的感觉，许愿者自身的双眼能调节环境，躯体能变化至想要好好感受的温度，触碰到什么东西，怎样的触感，身体改造都能完美解决。唯一不足的就是互动。许多的愿望里，人与人必须要有交流、互动，哪怕是看上去最与外界无关的东西，仔细一想，都离不开某个“影子”的配合。
　　我穿过拐角，路忽然间消失了。为了实现许愿人的愿望，一般都会有场景连接，将对方眼里看到的世界完整投入我的双眼。
　　是一条完全被虚化的通道，眼前好似起雾，边界瞬间走向彻底的模糊。除了脚底还踩在一条准确的道路上，四周围墙、高楼、飞行器、行人全都不见，揉成一个棉花糖似的世界。“雾气”一刻不停地旋转，气流强劲，扑上来似要和谁拼命，却最终惬意地掠过，化作一道清风。许愿的人是一个高中男生——如果还有高中的话？他扶扶帽子，人即将被浓雾蚕食。
　　那一刻一个稚嫩的女声涌进了我的耳朵，又一次，我沦陷在无药可救的幻听里：
　　“救救我。”
　　瞪大眼睛到足以被强光所伤，仿佛面前是洪水猛兽，世界崩塌。
　　这个高中男生年纪的许愿人只在视频里见过一次，他双眸无神，空虚几乎能倒出来。
　　他近乎漠然地对我说：
　　“有时候，死亡亦是拯救，沉睡也是新生。别误会，以前有几个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类都失败了，我才想找到机器人。您不是机器人，但，您会帮助您的机器人完成任务的吧？”
　　他歪歪头，在我略有点震惊的眼神下露出“如我所料”的表情，“猜到了。这是他的愿望啊，你会做好的吧？”
　　.
　　死亡也是——拯救。
　　我扼住他后颈，用力一拖，雾气突然不见影踪。我发现我们悬空在一片海洋的上空，四处都是延展到避无可避的蓝。
　　我杀过人，以前的时代。
　　那问题轻飘飘，恰好足以趁我不备，闯入脑海。拔刀的速度比思想更快，我下意识地挥刀扬去。
　　“要利落！要干脆！要不留情面，从不怀疑——”
　　快要忘记的事。
　　这个时代人自保能力真的很差，尤其在打算寻死，身上保护装置都关闭的时候。那副身体被砍作两段，鲜血江洋般泼洒而出。
　　沉睡也是……
　　我死死盯住他的嘴唇，脑内闪过那句意义不明的话——
　　……新生。
　　.
　　小光无需睡眠。我睡醒来，一江金光扎眼，密密麻麻要将一天温度都提上来了，小光就坐在清晨的阳台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像是浸泡在水流里。
　　忽然间，一句话就莫名其妙破了土：
　　“曾经……我有过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