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低绿枝》芳客

1、第 1 章

　　三伏天里，正午的艳阳照着人头直发昏。

　　青绿描金檐瓦炫出一圈圈发白的光晕，执杖太监的额面上流了大颗大颗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掉，钻进对缝齐整的青灰石砖里，倏忽便无影无踪了。

　　而老太监那独有的尖细叫声却在这广袤的天街中回荡不绝。

　　“四十八杖...四十九杖！”

　　还没等他喊到第五十杖，那道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形就此倒了下去，身下是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迹，简直是触目惊心。

　　那报数的老太监漠然扫了一眼，微微抬手，随后就有两个小太监用草席一卷，手脚麻利地将人抬了下去，生死不论。

　　周围是被迫来观刑的宫人们，直到人抬了下去，原本的寂然才被打破，纷纷七嘴八舌小声议论了起来。

　　“李昭训从前多得宠风光啊，谁成想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还不是她自寻死路，竟敢谋害太子妃腹中的皇孙！”

　　人虽拖走了，可那地上的血迹却还在，深深浸入了地砖里的泥土中，就算拿水泼了，再擦了洗了，里头仍旧是褐色的。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宫女打了个颤栗，抱臂道：“若不是皇后娘娘发话让六宫观刑，我可真不想多看一眼。”

　　她说着，又想了什么，用胳膊肘戳了戳身边人，“绿枝，今早张掌设叫咱们去柳台预备床褥，你弄好了没啊？”

　　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半张脸都掩在檐角投下的阴影中，她喏喏小声道：“都预备妥帖了，文竹姐姐放心。”

　　那名为文竹的宫女甚是满意，抚了抚她肩，“真乖，回去给你饴糖吃。”

　　一听到饴糖，绿枝顿时抬起了头，一眸春水漾出了波湛，小而浅的梨涡深陷，“真的么！”

　　文竹面对她的眼睛，有一霎儿的恍惚，这小丫头生得并不出众，常年面黄肌瘦的，唯有这双眼睛却是极好...

　　很快她扯回了思绪，定神说当然，“我何时诓过你。”

　　随着前头天街传来的呼喝声，血迹被水一泼清扫干净，大家便各自散了回宫去了。

　　天儿是真热啊，即便是特制轻薄的宫衫，也延捱不住背后一层又一层冒出来的汗，原本往年这个时候，都会在飧食前一个时辰发放消暑的绿豆汤，可今年因着月前孙惠妃小产，皇帝悲痛不已，便下令后宫食素减餐，同表哀思。

　　文竹二人一面往司设局回去，一面嘟囔道：“真是热死人了...”转角刚踏进门槛，就看见张掌设那张阴沉的老脸。

　　张掌设是掌管司设局的老人，为人刻薄严肃，文竹和绿枝都在她手下讨生活，最怕的就是她。

　　只见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巡梭了一遍，寒声质问道：“今早交代你们什么，都忘了不成！”

　　文竹一头雾水，忙屈膝蹲了蹲道：“柳台...绿枝都收拾好了啊，方才是皇后娘娘叫六宫去观刑...”

　　“住嘴！这差事是分发给你们两个的，不是给绿枝一个人的！更何况若收拾好了，惠妃怎么还打发人来寻我？自己分内的事都做不好，看来是许久没领罚了！”

　　张掌设几声呵斥，文竹顿时蔫儿了，心里怨起绿枝没做好活来，连累她一道挨骂。再看一旁的绿枝，也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好了，柳台是要预备给孙惠妃要进宫探望的那妹妹住的，谁也不许马虎。绿枝，你再去一趟，文竹跟我过来，还有别的事情。”

　　绿枝福身垂首道：“是。”

　　张掌设这头交代完以后，文竹也来不及责问绿枝，忙紧跟着张掌设上去了。

　　等人走了，绿枝这才直起身子，方才脸上的慌张全然不见了，有的只是眼底那抹漠然。

　　柳台名为台，其实是御花园的一处别苑，盛夏时节绿荫茂密，甫一置身就有舒爽之感，面阔五间，亦有抱厦配殿，游廊月台，景致宜人，布置精巧。

　　这里常年无人居住，里头陈设也简素，绿枝兀自进了正屋的明间，将门拴住，却不是撤换帷帐衾褥，而是径自找到了东面多宝柜里的其中一个格子。

　　她挪开白净瓶，在银壁上摸索着什么，须臾，咯吱一声响，侧面的一座漆架缓缓转开，竟显出墙后一间幽深狭窄的密室。

　　绿枝飞快闪了进去，再将门关好，顺着黑暗的密道往前走。

　　不必举烛点灯，这里的每一寸砖她都了如指掌，因为她在这里待过整整七日。

　　密道的另一端，是这座皇城最无人问津的地方。

　　秋瑟宫，也就是俗称的冷宫。

　　早在十年前，她还曾是昔日前朝皇后的寝宫，是前朝皇帝以爱妻小字秋瑟冠其宫名，但如今，它却是这宫里人人避讳嫌弃的冷宫。

　　当今皇帝后宫嫔妃不多，也未曾有过什么贬谪废黜的先例，所以这座冷宫除了一个老宫女常年守在这里，其他宫人根本不愿意涉足。

　　绿枝推开那扇门，一盏孤灯下，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一幅山水画前。

　　画上分明是远山寒江，月下鹤影，可绿枝却对着它深情凝望，眼中盈盈含泪。

　　“母后...李太丰那个老贼病死多年，今日他的女儿惨死天街，儿臣也算是给您报仇了！”

　　她说罢，用力砰砰两下磕了响头，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你暗地里将李曼谋害太子妃的事情透露到皇后面前，此事行得太过冒险了。”

　　绿枝转过身，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宫女执灯慢慢走了过来。

　　“若是李曼再警惕些，皇后身边的人心里又存了疑来审你，又该如何收场？”

　　绿枝仰起脖颈，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眼中尽是倔强，“我自会想法子脱身，但李曼是那老贼唯一的女儿，既有把柄落在我手里，我就不会让她活。”

　　老宫女涩然闭了闭眼，复道：“奴婢这么多年，再三告诫公主要谨慎小心，第一保全自己，其次再想复仇的事情，可是公主却浑然不放在心上。”

　　一声公主，唤回了绿枝遥远的记忆，也将时间拉回了十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绿枝，她叫徐云月，云巅之上，众星拱月，是徐国嫡出的公主。

　　她有着疼爱自己的父皇母后，有着可爱懂事的弟弟，自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她就是举国上下最珍贵的那颗明珠。

　　可是这一切却在她五岁生辰的前一个月内，全部轰然倒塌了。

　　父皇病重，兵乱四起，才三岁的弟弟徐云彰被匆匆立为了太子，意图稳住局面，可京师还是被攻破了，皇城沦陷，她亲眼目睹了父皇和母后以身殉国，弟弟和庶妹惨死贼人刀下。

　　若不是紫苏姑姑将她藏在密道之中，恐怕她也早成了刀下亡魂。

　　她在漆黑的密道里待了整整七日，就连紫苏都以为她定然是活不成了，可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竟还顽强的存了最后一口气。

　　从那天起，徐云月死了，活下来的是绿枝，小宫女绿枝。

　　当今皇帝这皇位来的不那么光明磊落，所以为了彰显仁义，拉拢人心，他收用了不少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宫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年转瞬，多少老人都已经隐没在这偌大的皇城中，前朝徐氏也逐渐被人淡忘。

　　可绿枝却没有一日忘记过这些血海深仇，四五岁，分明是不太记事的年纪，但她几乎每晚都会梦到那天宫变的惨况，和至亲之人死在自己眼前。

　　这十年来，她收集了数位手中沾了徐氏皇室鲜血的人员名单，这些人有的早已身居高位，有些或病故或隐退，但在绿枝能伸手触及的地方，都不会让其好过。

　　琉璃莲座里的灯花‘噗’地爆响了下，紫苏姑姑将人扶起来，默然叹了口气，“奴婢只希望公主平安，若是先帝和先皇后还在，也希望公主能平安，您是皇室唯一存续下来的血脉了。”

　　绿枝顺着起身，“姑姑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着，迟早有一日，让这秦国的江山重回徐家手中。”

　　紫苏姑姑窒了窒，“公主的意思是？”

　　“我虽是女儿身，不能封侯称王，但我以后的儿子却可以重夺回江山，只要他出身足够尊贵。”

　　绿枝莞尔一笑，话语间是云淡风轻的意味，但却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紫苏姑姑何等聪慧之人，几息间就明白了绿枝的意图，她紧紧拽住人的袖子，有绢帛撕裂的闷响。

　　“难怪公主盯上了最受太子宠爱的李昭训，原来除了报仇，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在里头。公主可知道，这是在以身犯险？”

　　绿枝任由她拽着，笔直跪在画前，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画上是父皇母后抱着云彰在冲着她笑。

　　“姑姑可知道当年在密道中，我是如何撑过那七天七夜的吗？我反复告诉自己，此等国仇家恨，若不得报，我誓不为人。或者说，如今活着的不管是公主徐云月，还是宫女绿枝，只要能够复仇，拿回属于我徐家的江山，险不险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紫苏姑姑终于松开了手，她颓然瘫坐在地，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公主既然心意已决，奴婢定当誓死追随。”

　　*

　　待绿枝从密道回到柳台后，她将白净瓶重新放回多宝柜上，便听到外头廊下传来调笑声。

　　“那个李昭训，从前拿鼻孔看人，就连在惠妃娘娘面前都不大恭敬，如今被打成了那样，恐怕是活不成了。”

　　“这就叫善恶终有报！娘娘有意接二姑娘进宫，等到二姑娘站稳了脚跟，往后这后宫可就是咱们两位姑娘的地盘了…”

　　说着踏进了门槛里，看见一个瘦瘦巴巴的小宫女在次间换纱帘，澡兰和梅黄便一瞬儿拉下了脸子。

　　尤其是澡兰，她一个箭步走上去，就开始数落起人来，“你们司设局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热的天，居然设了如此厚重的帘帐床帏，难道不知道这柳台是要迎我们娘娘嫡亲的妹子来住吗？”

　　绿枝低头赔着小心，细若蚊蚋道：“对不住姐姐们，实在是前些时日东宫里来了人，将轻薄些的月影纱和蝉翼纱都讨去了，一时库中告急，这才先拿云纱设了帘帐….”

　　澡兰一听，更是不得了了，“东宫里拢共就那么三四个主儿，如今又缺了一位，怎就要用这么多薄纱？定是你们司设局怠慢了我们娘娘，上赶着巴结去了！”

　　绿枝顿时红了眼圈，支支吾吾道：“东宫里人说，太子妃有孕，受不得热….”

　　“还敢顶嘴！”

　　澡兰推搡了下人，绿枝便往后直踉跄，梅黄忙将她拉住道：“你跟一个蠢笨的小宫女说有什么用，她哪里知道这些个，莫要动气了。”

　　梅黄劝了几句，澡兰这才收敛住脾性，二人盯着绿枝将屋里头的云纱全换下来，才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