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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出站口出现了杨明朗瘦弱的身影和身后肥胖的背包。只一秒钟就来到我面前。
      “没什么了不起的,去了那么多城市,才发现其实每个城市都是一样的。”杨明朗半含半叼着一支萎靡不振的烟,把他的背包递给我。
      我们像职业生涯尾声期的罗纳尔多一样,沉重地穿过火车站前的人流。经过在“肉立方”般的火车上二十几个小时的煎熬,杨明朗依然保持着盎然兴致,向我灌输他刚刚建立的城市色调论。
      “你看,每张脸都不一样。”他指了指站前广场上的人群。“学生、打工仔、票贩子、便衣、小偷还有意大利队的球迷。眼睛形状不一样,关注的也不一样。”他翻过护栏,拒绝了几个准备宰外地人的出租车司机,拦下一辆车。一天中最好的阳光正从不远处楼群上方早泄下去。
      “每个个人,就像不一样的颜色,绿色、嫩绿、灰绿、墨绿、深绿、浅绿、荧光绿。你知道的,这样可以有无数种颜色,每个和每个都不一样。但是所有的颜料搅和在一起,就是黑色了。就是城市的颜色。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城市,每一个都差不多,不,是每个都一样。”
      车拐过几个狭窄的街角,在二十七中门前猛地一晃,我坐扁了杨明朗的半盒烟。我说:“我喜欢你关于城市的论调,但是必须提出的是,在你的观点了充斥着偏颇的绝对。你看,其实每个城市都有她的气质,就像黑色的纱裙和黑色的夜晚,黑色的咖啡和巧克力,看上去不一样,品起来也不一样。”
      他保持了半分钟愉快的沉默,打了下响指。“李东海,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不是么?”他头转向窗外,带着吟诵般的虔诚,缓慢的念叨。“北京就像黑色的矿石,刚从博物馆的防弹玻璃后面取出来的那种,带着历史感的傲慢和坚硬。嗯,就是坚硬。上海就像黑色的石油,富有之余,特殊的气味抵触着想跳进去的人,就算你真跳进去或者倒进去些什么,她还是她,过不了多久,你也变成石油了。一大滩不断膨胀的石油。整个外滩都是又黑又脏又值钱的财富。”
      我顺着他的思路补充:“那成都就是正午的黑猫,慵懒自我,并且独立。”“嗯,不错,可是我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猫,享受的猫,懒惰的猫,可以抚摸却带不回家的猫,唉,就暂且这样讲吧。”
      “兰州么”他指着窗外,“因为太了解了,就像清楚自己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一样,床头栅栏一样的木头上什么地方有油漆掉皮的痕迹,我一下子就能给你指出来。所以,我把她比作几乎有一百年没挪动过的洗衣机后面那片黑色阴影。我知道哪里有墙皮受潮掉了,我还知道在哪里长出过几颗蘑菇。熟悉就是知道优点的同时看到缺点,但是更进一步之后,优点消失了,只剩下很糟的缺点和不太糟糕的缺点。”
      “太熟悉了,没什么好再熟悉的了,什么东西都怕看,看一眼就旧了。”就好像情人的脸,看几次她就老了。也许我们每个人就将是这样老去的吧。
      车子停在时代酒吧门口,取包的时候我我仔细看了杨明朗的背包,附着着来自不同人和不同地域的污渍。还有火车那种大烩菜一样的汗味。我拎着它推开酒吧的破门。

      可怜的时代酒吧,我们中学时代就开始频繁光顾的据点。狭窄的通道占据了一半面积,只有一排被啤酒洗出质感的桌布。我们就是从这狭窄的“时代”侧身走过最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中学时光的。连啤酒的口味都变了很多次,但我们喝了还是一样会醉。郭状还没到,不过在手机时代,已经没有了守时不守时的概念,反正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揪出来。朋友们打电话开场白不是“你好”,而是强硬无理的“你在哪?”
      我们先挑了个角落坐下来,杨明朗咬着半个面包。
      “北京比赛结果怎么样?你发的那算什么短信么,神秘兮兮的。”我问。
      杨明朗是被理想抱在怀里的人,歌词创作是他全部的生命和未来。我有幸是他从一而终的读者,从初中他刚开始写押韵的格子诗时起到现在,我亲历他文风的改变和作品的成熟。我们在放学后的匆匆黄昏里,一起嘲笑大陆粗制口水歌的低俗,一起嫉妒咒骂林夕黄伟文的才华。他的笔锋和格调靠近过林夕,又转了个圈走出来,建立了自己的口吻和视角。是锥子一定会从布袋子里扎出尖来,他这次去北京是第一次把自己放在布袋里:一个全国性的歌词创作比赛。我几天前短信询问他比赛结果“如何?”“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唉。”他自嘲地苦笑。“拿了第一名——你先别皱眉。你也知道,我这次去没指望拿个奖怎么着,反正词曲制作人要的是被人知道,我就是希望通过比赛认识些圈内的人。可是来的全是些口水歌,连评委都是口水歌,整个比赛,台上台下都是口水,哗啦哗啦的,要是我不会游泳……”
      “可是他们还是把第一给你了啊!”
      “没错,那是因为的确我是第一名,没得比。结果对我而言是最糟糕的:拿了奖,却发现整个圈子里全是怪物。”
      “也许你是怪物。”我能理解他那些“莫名其妙了”。
      “是啊,当人主宰地球的时候,猴子被关进笼子。倒过来,关进笼子的就是人了。我听见评委聊天‘那个谁谁的歌词写得不错。’‘可是做出来的歌谁会买?又不是在香港。他的没有商业性么。’我明白了为什么《老鼠爱大米》《那一夜》这样的无脑歌会那么流行,不该责难音乐界,该责难的是市场,是听歌的人。”
      “可是大陆还是有好歌的,也不全是网络歌曲那样的水货么。”
      “报国无门啊,没有什么渠道让我能加入进去。我猜想和我一样的人很多,可是都摸不着理想那扇门,永远都在被窝里藏着,等不到天亮。”
      郭壮从门口闪进来,看见我,忙示意不要告诉杨明朗。然后猛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杨明朗差点蹦起来,手里的酒杯颠簸,洒了一裤子。
      “你小子吓我一跳,完了,我感觉浑身难受,今晚你必须对我负全责!”杨明朗惊魂未定。
      “好,嘿嘿,我今晚跟上你了,到明天天亮,好吧。”
      我们三个算是死党,许多年的朋友像扣子一样丢了旧的缝上新的,只有我们大浪淘沙依然捆在一起。我和杨明朗一样,很瘦,而且呈现越来越瘦的趋势。不过犀利的人一眼能看出这之间的区别:我的瘦是无力的绵软的瘦,不算内敛,无关优雅。但他却充满活力,随时能从椅子上弹射起来。他的手指很好看。头发不是很短,就是很长。郭壮以前名如其人,但减肥成功后,配不太上他憨厚的名字了。现在他的憨厚多半对外,留给女孩们了,管家一样嘘寒问暖,绅士一样女士优先。所以郭壮的女孩很多,可惜都不怎么漂亮。
      但郭壮还是个实在的好青年。因为实在,一直是杨明朗玩笑挪揄的对象,我是帮凶,郭壮顽强反抗。大家互相打岔,算得上是奇特的生态平衡。互相自娱,消耗存积的攻击性本能。
      一下子又喝多了,那天我记不得最后怎么了。大概是在亢奋的谈话中忽然就喝醉了。我总是缺乏自控,无论烟还是酒。按照佛洛依德的性本能理论,我大概就是在两三岁(他称为口唇期)时,就埋下了这种依赖的祸根。
      醒来在郭壮家,看来又是他照顾了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总有你最想照顾的朋友,也有一直都照顾你的朋友,我真的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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