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性浪漫》三寸雪

1、睿洲

　　在睿洲人生的前二十年，睿洲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他叫盛翦。
　　盛，盛开的盛，一想到这个姓氏，睿洲仿佛看见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像是书上写的那样：春风十里，也不如他。翦……是什么意思？睿洲还记得初见盛翦的时候，他走在天桥上，深秋的狂风把他的衣服吹的鼓胀起来，远远看去，他仿佛一只怪异的长者四肢的球。
　　真奇怪，盛翦低着头，睿洲却一眼就看见了他，偏偏就这一眼，他们的视线就对上了。
　　盛翦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睿洲想，一定是这双善睐的眼睛让睿洲记住了他。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睿洲曾无数次梦见这双眼睛，他就是用这双眼睛沉静的看着睿洲，抚摸着睿洲的脊骨，温柔的像是春天的晚风。
　　今晚又是个寒冷的夜晚，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隔着冷硬的墙壁传了出来。
　　那个姓王的怎么说来着？
　　……即使生活在阴沟里，也要干嘛来着？睿洲说去他妈的吧，躺在席梦思上睡大觉的人怎么会知道睡公园冷板凳的人的痛？
　　砰的一声，睿洲的房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踢出了一个窟窿。
　　睿洲躺在冰冷的床上，浓重的眼睫毛沉沉的往下压，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门上那个奇形怪状的透着光的洞。
　　他还在想到底是谁的腿这么硬能把他的房门踢出一个洞的时候，他的房门就轰隆一声，倒了。
　　睿洲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他下意识的笑了起来，他先是轻轻的笑，笑声闷在喉咙里，听上去像是在嘲笑谁，等男人走进来的时候，睿洲突然捧腹大笑，他的余光瞟见躺在地板上尖叫的女人，笑的眼泪的都出来了。
　　那扇脆弱的木门在男人的脚下发出一声呻吟，而后断裂成两截。
　　男人，是他的父亲，他蹲在地上，两只眼睛看着睿洲，说：“你笑什么？”
　　睿洲的两颗眼珠子机械的转动了一圈，冰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床垫渗入睿洲的脊骨里，睿洲的眼睛蓦然睁大，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在睿洲冰冷的视线中，男人倒在了地上。
　　“去死，去死，都给我去死——”女人拎着椅子往男人身上砸。
　　门口的扇还算结实的大门发出砰砰砰的巨响。
　　“大半夜的你还想死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睿洲从他那张狭窄的木床上爬了起来，背上两块蝴蝶骨支棱起来，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垂着眼睛看扭打在地上的男女，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硬糖，撕开包装袋，把廉价的糖果扔进嘴巴里。
　　绕过地上的父母，推开紧闭的大门。
　　“你们要死就自己死，一天到晚要死要活死又不去死直接从楼上跳上去就完事了！”
　　“你们一家子是要死啊——”
　　堵在门口的住户看见走出来的睿洲，纷纷把炮火对准他。
　　睿洲咯噔把嘴里的硬糖咬碎，劣质的甜味味在他口腔里散开。
　　——水蜜桃味的。
　　睿洲舔了舔干燥的唇，卫衣深大的兜帽垂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楼道里的灯泡不知道坏了多少年了，他挤开堵在门口的人，往前走了几步。
　　昏暗的光线下，睿洲倏地转过身，房间里的男女撕扯成一团，这个称为家的地方被砸成一块废墟，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对方，仿佛对方不是他们的家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小兔崽子你们一家是要死了啊？！”站在前面的一个男人突然爆呵一声。
　　睿洲低着头，单薄的唯一贴着他的皮肉，他用舌头顶着那颗水果糖，把水果糖从口腔右边顶到左边。
　　他抬起头，卫衣帽子下面支棱起一撮翘起来的头发，对着那群住户，恶劣的笑。
　　“我们一家赶着投胎，你们要不送我们一程？”
　　住户们对视几眼，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
　　睿洲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漆黑的楼道。
　　大晚上的，楼下的路灯竟然也是黑啊，不知道是被哪个坏小子砸坏了。寒风吹的睿洲骨头疼，他真后悔没把那件被他妈妈撕破的外套穿出来。
　　“要烟吗？”网吧老板嬉皮笑脸的问他。
　　睿洲被风吹傻的大脑机械的运转起来，他万分不舍的把冻僵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指了指货物架上的一瓶饮料。
　　“蜜桃乌龙茶，五块。”网吧老板见他不要烟，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睿洲摸出口袋里唯一的一张十块钱，买了一瓶饮料，和一个小时。
　　老板看着睿洲瘦削的背影，嗤笑一声：“小子，被爸妈赶出来的吧。”
　　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和老板争吵起来，但睿洲没有。
　　网吧里开了暖气，门窗紧闭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体身上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他差点就调头走了。
　　但是他看了看自己腿上这条挖了两个破洞的牛仔裤，认命的窝在网吧的单人椅里。
　　睿洲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网吧老板似乎是头一次见有人花钱来网吧睡觉的，睡就算了，还只付了一个小时的钱。
　　被推醒的时候，卫衣的兜帽几乎把睿洲整张脸都遮住了，他拧着眉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老板。
　　老板乐了：“少爷，一个小时到了。”
　　睿洲拿起桌上那瓶冒着水珠的蜜桃乌龙茶，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大冷天的这傻B老板要把饮料放冰箱里，是嫌弃电费太便宜了吗？
　　他勾着背，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突然想起来一句话：“你看他真像一条狗。”
　　他这么想着，就突然摔了。
　　手上冰冷的蜜桃乌龙茶滚的老远。他猫着腰找了一会儿，硬是没找到那瓶饮料。
　　艹！去他妈的操蛋的人生。
　　睿洲一脚踹在地上躺着的人的大腿上，他好像有点能理解堵在他家门口的人的心情了。
　　“死了没？没死起来。”
　　躺在草地上的乞丐慢腾腾的爬了起来，睿洲冷着一张脸看他。然后，乞丐默默地把乞讨用的破碗往他眼睛底下放。
　　——破碗里孤零零的躺了三枚硬币。
　　睿洲突然有点想笑，于是他笑了。路灯下，睿洲的脸苍白如纸，不像是人，反倒像是什么孤魂野鬼。
　　“你躺地上干嘛？”
　　“睡觉。”
　　睿洲指了指一边的长椅，“有椅子不睡。”
　　“上面风大。”乞丐本来是躺在椅子上的，但风太大了，他就躺椅子下面睡，睡着睡着翻个身就滚出来了，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走这条路。
　　睿洲沉默了一下，把冻僵的手塞进裤子口袋里，突然摸到一块坚硬的金属。
　　“便宜你了。”睿洲没想到口袋最深处还藏了一块硬币。
　　叮啷一声，破碗里的硬币多了一个。
　　睿洲打了个哈欠，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睡公园长椅上了。
　　他今晚躺这里，明天早上估计就是一具尸体了。
　　天桥上的风更大，睿洲的脸都快被吹裂了，他把卫衣帽子下面的两根绳子打了一个可笑的蝴蝶结，天真的以为这样帽子就不会被风吹开了。
　　他摸到口袋里还有两颗硬糖，捏了两下，还是没舍得两颗一个吃了。
　　浓郁的蜜桃味在口腔里炸开，他再一次咒骂那个把他绊倒的乞丐。要不是他躺路中间，他也不会摔跤，他不摔跤，那瓶蜜桃乌龙茶也不会滚到找不到的地方去。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买饮料了，省下五块钱，还可以在网吧里多待一个小时。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如果睿洲知道这个人就是以后深爱他的爱人，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淡定。
　　说起来这还是睿洲和盛翦的第一次相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春花。
　　一个狼狈的像是一条丧家之犬，另一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睿洲两只胳膊撑在栏杆上，狂风把他打了蝴蝶结的帽子吹了下去，他懒得戴，反正戴了也还会被吹下去。没有了帽子的遮掩，他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冷漠的眉眼，孤僻又桀骜，偏生右眼角下还落了一点朱红色的小痣，媚人的很。
　　他闻到了一股烟草的气味，他讨厌这味道，因为他爸爸身上也有这味道，他闻多了就想吐。
　　睿洲偏过头，视线落在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的身上。
　　身上的衬衫扣到了最上面那颗扣子，风衣没拉拉链，黑色牛仔裤，长筒皮鞋，手上夹着一根烟，也不吸，就夹着。
　　啧，斯文败类。
　　睿洲那点恶劣的心思突然又上来了，他靠在栏杆上，笑着说：“大叔，吃糖吗？”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把烟掐灭了。
　　他看了看衣着单薄的睿洲，最后视线落在他牛仔裤的破洞上，也笑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穿破洞裤。”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睿洲张了张口，蜜桃味的水果糖在口里转了两圈，愣是接不上话来。
　　男人朝他走近，睿洲本能的往后退，他想了想，又把卫衣帽子戴上了。
　　他把自己下巴边上那个可笑的蝴蝶结给忘了。
　　盛翦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那点乌七八糟的心思难得空了。
　　他说：“前几天有一则新闻，一个姑娘穿破洞裤，然后残废了。”
　　睿洲烦躁的甩甩头，又不敢用力甩，怕把帽子给甩落了。
　　“哦。”这个人好烦哦，早知道就不跟他说话了，他低着头，说，“大叔，我没有衣服穿诶，你要不要借我穿一下。”
　　他笑的时候，两颗小虎牙也露了出来，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人看不清他恶劣的眼神。
　　盛翦竟然真把风衣脱了，睿洲僵硬的接住带着体温的衣服。
　　那晚风很大，就像是往常所有的冬天一样冷，睿洲竟然一记就是好多年，他把这一切归结为盛翦。
　　盛翦啊，一个很烦的老男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