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番外八:阿飞---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 ...

  •   废弃纹身室另一端的楼梯,走上去后是个年久未有人使用的霉旧水房,一些毛巾挂在发黑的竹钩上已经硬得发脆,几个积淀着污水和孑孓的水桶如同晦暗不明的无底洞,似乎穿桶而过,即刻便抵达阴曹地府。水槽爬满蛞蝓,缝隙与缝隙连接处,是绿到发暗的苔藓。

      阿飞手插裤兜,走上去,看见徐斐正在帮那个小孩清理身上的毒疮,他显然得心应手,并且非常专注。

      “你师父说你在这儿,我上来看看。”阿飞的态度不冷不热,这语句听上去好像两人是阔别已久的老友,实则连熟人都不算。

      “嗯。”徐斐比阿飞听上去更冷漠。

      没再搭话。

      很奇怪,阿飞不讨厌他。即便脖子还疼着。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似地各忙各的,站在水房门口的阿飞表面是个督工,实则心思早飞了。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或许还是有些浪漫的,在一个寂寥破败,显然先前生活过不少混混的水房里——而这些混混显然都死于非命,所以一切洗漱用品均按人死前使用的位置摆放着,未有变动,俗称“遗物”——看到一个名门出身的英俊少年正给一个命不久矣,被母亲传染毒瘾的小孩清理创面,而自己竟还有一个很江湖的身世。

      阿飞对黄海文的话并不全信,后者也并未告诉自己流落在外的原因,自己的母亲是谁,他先前和姜小山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为什么双双失忆,为什么会傻逼到去食堂放鞭炮,而后开始流亡。

      这他太妈的话本了,阿飞摸了摸鼻子,突然很伤感,不知在难过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沉默并且没有愤怒时,眼神显得非常清冽,泠泠如河塘扎破水面的水兰,很像一个文人的眼睛。

      从开始清理到结束,再到徐斐从怀里取出纸包住的糖莲子给小孩解馋,把这小孩乐得直喊“爹”后,阿飞都没走近过,他不喜欢那小孩身上的腥臭,如同一条咸鱼,做不到像徐斐那样的耐心,公正。

      “你跟他多久了?”阿飞问。“他”指黄海文。

      “不熟。”

      徐斐的回答有点出乎阿飞的意外,但不排除他是出于叛逆而讲反话。

      “爹。”小孩的腮帮因咀嚼糖莲子而鼓起一个小球,他对徐斐喊完后,又冲阿飞喊,“哥哥。”

      阿飞笑岔气,揶揄道,“你真显老。”

      “给糖就喊爹。”徐斐没理会阿飞的嘲笑,拍拍小孩的头,“你认了多少个好父亲。”

      阿飞煽风点火道,“不如你带他回去吧?”

      徐斐这才看了一眼阿飞,“那我情愿留下来做你爹。”

      阿飞着实被这个笑话幽默到了,这两师徒上赶着当他爹,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他笑得咳嗽,“能当我爹的人,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打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把他留下,等他找好下一个爹?”

      “带去疠迁所。”

      “好地方。”阿飞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那里的人,脸都白得像石灰,是纸扎人。”

      “不如你当他爹,带他走?”

      “我养乌龟都死,算了吧。”阿飞有自知之明,“再说,我有洁癖,照顾别人屎尿屁,我会死的。”

      徐斐不做答,温和地替孩子扣好衣服,抬脚往外走。

      孩子果然最会见风使舵,立刻忘掉了阿飞,屁颠屁颠地跟在徐斐身后,一路跟到水房外的水井边,激动地两颊通红,喊着,“爹,爹,糖,糖。”

      阿飞看到徐斐放桶,提水,洗手,一连几遍,好奇道,“你有洁癖?”

      “嗯。”

      “爱吃云南菜?”阿飞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爱。”

      “生日几号?”

      “七月廿四。”

      “妈的。”阿飞咒骂了一句,在生活习惯上,徐斐简直跟他一模一样,至于生日,是姜小山随便帮他选的,竟也不谋而合。这太诡异了,黄海文不应该认阿飞,而是认徐斐做儿子。

      “但我不讲脏话。”徐斐洗好第四遍手,“还有问题吗?”他的态度显然比之前更冷了,掀着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阿飞。

      阿飞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他既不是像小孩一样在斟酌词句,想好下一个问题,也不是像成年人一样,在学着适可而止,而是有一股强大的念力在操控他,让他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此时也走到院子中央,那边有缸废弃的莲花,花当然已经不开了,但圆圆扁扁的莲叶还在,膨出弧度的野草也在,只是在幽深的暗中,看不出长得是好是坏,只觉得很像一团易碎的绿影迷踪。一只铜板大小的青蛙浮在莲叶上。

      阿飞手欠地用指节敲了敲缸壁,在沉闷的一声“咚”中,青蛙后腿一蹬,跳入这迷你池塘。消停片刻后,青蛙再度冒出头,阿飞又敲。

      这是他一个人的,孤单游戏。

      徐斐和小孩已经在无声中消失了。

      呵,江湖人,了不起,来无影去无踪。

      阿飞嗤了一声,而后也开始打水洗手,一遍又一遍。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前两年,国中开始流行各种各样的巡回展,那些罕见的动物,植物,杂技,还有什么花瓶姑娘,异域硕鼠之类的诡异展览像大转盘一样,有一日终于转到了常安。

      姜小山非常热情,告诉他,七月廿四,你生日,我们去看王莲吧,门票十文钱一张。王莲是世上最大的莲叶,大到可以坐在上面喝茶哦。阿飞打着哈欠告诉她,你请客,我就去。其实,按照我们的水平,一起蹲在塘边看王八游泳,会更实际点。

      本只是想喝退掉姜小山去看这种傻逼展览的想法,但她真的做到了,嘟囔着说:本来我就是要请你的。

      “你洗了多少个盘子?”阿飞问她。姜小山说,“我洗了八百个,给了我二十文。一百个盘子是三文......我这样算赚了吧。”阿飞听得破口大骂,“是二十四文!傻蛋!”

      当日,他们被挤在一群人中间,其实很大一批是瓦工。这王莲池离一个正在修缮的佛塔最近,而这些瓦工的生活明显比他们更单调无聊,而且还有点闲钱,这得益于当时佛塔筹集的善款比预想多了一番。他们听说王莲是佛主莲花宝座的本体,见后便可如意呈祥,于是纷至沓来。

      阿飞被这些人身上的粉尘和桐油味熏得想死,几次要走,扭头看见姜小山竟然虔诚地,一寸一寸往前挪,不服输地试图靠近王莲池,以便一览风光。

      阿飞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他不想扫姜小山的兴。

      其实除了阿飞,所有人的脸都非常焦灼,盼望,似乎前方是个高悬的梦想之境——这些从楼兰借来的王莲仿佛是一个火种,将所有困乏,贫瘠,不堪一提的人生点亮了——这可花了高昂的十文钱,人生可以如此挥霍的场景屈指可数,当然值得纪念。

      两个人像游鱼一样在人流中见缝就钻,在两刻钟后终于滴抵达理想视角点。靠近莲池的一个小桥尾巴。

      暑热天,姜小山大汗淋漓,额头的汗滴在睫毛上,继而渗进瞳孔,弄得一阵酸涩,刺激得眼泪哗哗流淌。见状,阿飞笑得开心,吐了两个字“活该”,然后按低她的脑袋,掀起自己的衣角,胡乱地给她擦脸,像一位初为人父的年轻小伙照顾蹒跚学步的孩童,手法粗糙凌乱,“记得回去帮我洗衣服。乖。”

      王莲跟普通莲叶并不相像,它开在水面,硕大无朋,近三米的周长,让它单叶都存在感极强,叶缘朝上翻卷,给人一种不适的包裹感,层层向外鱼鳞般的纹路,更让阿飞感到一阵作呕。这绿色不够鲜亮,这震撼只停留在尺寸,叶下明显的长刺让它失去了莲叶的清纯。

      “阿飞,植物都是越长越高,越长越大的。你说王莲这样大,岂不是可以被当成是活了几十年的睡莲?这样,我们…算不算跨越了时间,到了几十年以后?”

      阿飞摇头,“做梦。”

      当然不可能是。它们显然是同科不同属的植物。莲的寿命只有七八年,一对男女想要看到几十年后的睡莲,唯一的做法是活到那个年纪,然后仍然在一起,去看一株全新的睡莲。

      “你在想什么?”阿飞瞧出端倪,姜小山明显很不对劲。她很少有多愁善感的时刻,更少发表一些不知所云的感想。

      “我想和几十年后,还能跟阿飞一起看莲。”这是姜小山讲过的最柔情的一句话,“但怕未来多变数,所以想提前实现这个愿望。”

      小到大,是少女姜小山稚嫩的世界观中最能确定的时间显性刻度。三月荷叶如钱小,七月接天莲叶无穷碧,而面前大如华盖的王莲怎么不能算作几十年后的光景?

      “傻瓜。”阿飞轻声骂了一句。

      他很清醒,知道眼前这经由水缸,拉上马车,海角天涯巡回的王莲只是商人牟利的工具,它不美,新意也泛泛可陈,单纯利用人的好奇赚几个铜钱,根本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祈福愿景,更跨越不了时间这个何其复杂的概念——囊括悲欢离合,生死疲劳,根本无法预料,无法绸缪,人人困在其中,直到被它抛荒。

      “其实很容易。”阿飞见姜小山闷闷不乐,以为她是对这花了整整二十文钱才看到的王莲失望,便故意笑了几声,轻松气氛,“你给我做老婆,我们地老天荒地看,天南地北地看。”

      姜小山还是没说话,她低头看自己扒住白桥的指甲,“阿飞,人是会变的……但这一刻,我是愿意的。”

      阿飞的脸刷地就红了。他一向习惯自己插科打诨,而姜小山矜持不语。现在形式对调,他兵荒马乱。

      他没再接话或是不敢,背部开始冷汗涔涔。

      那年阿飞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对着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能许诺什么?他想给她他的一切,但他的“一切”有什么?

      现在十六岁的阿飞,蹲在井边,双手浸满井水,忽然感到呼吸急促,伸手揉了把自己的脸,凉水顺势粘在长睫毛上,像一滴露珠。他开始低低地笑起来,肩膀抖动得厉害。

      他很确信,当年没有接姜小山的茬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因为她不是在热烈地告白,而是在隐晦地告别。她一定比自己,更早知道了黄海文。

      别想甩掉我。姜小山。

      阿飞很久没起身,垂着脑袋,看见眼前亮出一道晶莹的白光。

      那是他的眼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番外八:阿飞---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