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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番外七:阿飞---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 ...


  •   阿飞推门而出后,一面缠好手绷带,一面下楼到天井,去到一楼的公共厨房,挑了一把切西瓜的长刀,转身从后门而出,寂寂地没入到长夜中去。

      小棕在楼上开窗,急切地喊他。

      阿飞没应,凉风猎猎,他不自觉地裹紧了衣裳。

      子时,蒿青巷一百零九号。

      周连生给的时间和地址,其余的都没交代,他一脸的一切尽在掌握,全然不怕阿飞出事或是惹出事来,只怪笑着说,“玩的开心。”

      蒿青巷位于龙井南部,是此地最大贫民棚户区,亦是此地最糟糕的区域。这里的乌烟瘴气与流金巷不同,此处是死气,居住聚集着大片大片濒死的,穷困潦倒的,奇形怪状的混子或妓/女,年轻或垂垂老矣,身染恶疾或肢体不全。一言蔽之,一幅恶相。

      阿飞提前找人问过路,说是看到路口一直往右就到。但这里的道路弯弯扭扭,纵横交错,脏得不像话,简直是个巨形垃圾场。

      闻到动物或食物腐烂呛鼻,令人作恶的味道,阿飞忍不住皱眉,抬手掩鼻。他正经过一条小巷,四处灯火寂寥——这里人连蜡烛都供不起,忍不住加快脚步,却隐隐听到后头有人跟来,脚步极其轻微,像猫崽。

      他略一侧头,没看到影子,等停下步子时,追着的人竟扑追到了他脚边——更准确些是,扒住了他的小腿——竟是个三四岁,蹒跚走路的小孩,许是从哪个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他衣裳褴褛,浑身挂满乱七八糟的秽物,瘦成小老鼠样,头发脏成结块,眼窝深得可盛粥,黑黑洼洼一圈,看上去身体和智力发育都很有问题。

      “糖......糖......我要糖......哥哥......买糖......”

      “松手。”这孩子身上臭气熏天,阿飞有轻微洁癖,语气相当不耐烦。他妈的,他从没得过人一点香火,怎么总有人拿他当救苦救难的观音。

      孩子却越抱越紧,仰头不断重复着,“糖,糖。”可怜兮兮又弱小无助。

      阿飞暴躁地喝了孩子几句,可后者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不惧不怕,仍苦苦哀求,闹着要糖。

      “再不松手,剁了你!”阿飞恶狠狠地。

      孩子猝然松手。

      阿飞却没走,眼前的场景让他倒退了半步。

      这个孩子突然两眼抽搐成白色,双手失控成鸡爪样,浑身诡异地僵直起来,倒地不起。

      阿飞起先以为是癫痫,蹲身细查,发现孩子裸露的皮肤上全是红疮,不免心头一凛。这样的身体异状,他只在吸食罂/粟的“老毒虫”上见过。

      来不及多想,阿飞迅速解下原本用于避免腕关节受伤的绷带,撕成三份,分别捆住孩子的手和脚,剩下的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站起来后,阿飞有点犹豫——把这孩子单独丢在这儿,他必死无疑,黑暗中随时会蹿出野狗或等待分人而食的暴徒。

      默了半晌,阿飞还是决定在旁看守,直到孩子停止发病,才弯腰解掉捆带,掉头走开。

      这一等,其实也有好处,阿飞一路上的戾气和愤怒也被风吹凉了。

      但只是救孩子一次而已,多的他做不了。

      “滚!”阿飞听见背后“嗒嗒”紧追的脚步,忍不住扭头冲孩子咆哮,见不起效,又弯腰捡起石子,抡了一圈,摔在他脚边。

      蒿青巷一百零九号已经到了,阿飞面前是一道向下的楼梯,门前挑着一盏鲜亮的红灯笼。

      孩子跌跌撞撞地追随他,不死心地要着“糖,糖,糖......”似乎阿飞是世上唯一能满足他愿望的人,是庙里供人参拜的菩萨肉/身。

      阿飞无可奈何地看向四周。

      四周人烟寥落,连个小贩都没有。

      有个屁的糖。

      “你在这里等我,如果我能活着出来,我就买糖给你。听懂了没?听懂了,就点头。”

      见孩子点头如捣蒜,阿飞摇摇头,匆匆下楼。

      里面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场景,阿飞一点预设也没有。唯二可知的信息,一是这楼梯下的人身份地位极高,高到连周连生这样的龙头大哥也不得不放低身价,对其守口如瓶,二是此人多半一直在监视他的行迹,吴家五口灭门,由此他和姜小山反目,而后进入龙井,莫名入到周连生麾下,也许都只是在按此人的规划推进。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他没有头绪,心乱如麻。

      带着疑虑,阿飞的脚步加紧,终于走过两壁青苍的地下走道,极低极少量的话语开始不真切地递到耳畔。他止步,竖耳听着。

      “子时一刻,迟到了。”磁性的,好听的少年音色。

      阿飞觉得熟悉。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典型的中年人的浑厚嗓音,底气十足,一听就知此人有使不完的劲。

      阿飞警惕地藏在暗处,还未探明前路,便抢先被人发现。

      “在我们门中,迟到是要挨鞭,写检讨的。”中年人冲外笑道。

      阿飞来不及反应,一枚铜板陡然如利刃一般直插入他耳侧的墙面,那一瞬锐利的风声让他耳内阵痛不已。妈的。他骂了一声。

      而后“嘎嘣”一声,这圆形铜板嵌入的那一道小缝突然延展,从上至下,整整两米高的区域,全部裂开,像树叶散枝。阿飞愣了一下。

      “徐斐,让你不要用铜板,这样搞得像纨绔子弟。”中年人痛心疾首道。

      “呵。”阿飞冷笑一声,同时明了,这里面不是混子,也不是混混头子,而是江湖人士。他冷笑一声,正要迈步,脖子便被人一把扼住,后脑勺“砰”地抵住青壁,突如其来的强烈撞击让他脑内缺血,陷入空白,眼神却极亮地锁住眼前人,像一头发怒的小兽。

      眼前是个跟阿飞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眼神冷酷,满眼的漫不经心,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俊脸,又一身白衣,潇洒至极,这正是阿飞最见不惯的,所谓的端雅风范。

      而且这人,阿飞确信自己见过。

      “徐斐,让你不要冲动,这样搞得像土匪头子。”中年人怒其不争的口气越来越近了。他慢悠悠地从废弃的纹身室里走上来,步伐稳健,不紧不慢。下面是个不算大的场子,壁上挂着各色图腾,一些大大小小的手柄,没用完却已然枯竭的彩色颜料还静静地盛在工具盘里。

      “带刀了?”中年人有着难辨悲喜的一张脸,身材魁梧,体型高大,袖子半挽露出的小臂,厚实饱满,似乎藏了个大梨,腰上扎着墨蓝腰带,脚上蹬着黑色马靴,同样的一身白。

      他夺过阿飞手上的长刀,轻蔑地打量了一番这单薄的刀身,拇指和食指同时发力,轻而易举地弹断了它,笑面虎似地,“这是切西瓜的,杀我恐怕不行。我的头,比铁硬。再说我是来和你谈买卖的,不是来约架的。”

      中年男子不费吹灰之力折断的刀片不慎划过了阿飞的脸颊,一道向上倾斜的红色细口赫然显现,丝丝缕缕地淌出血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黄海文,这是我徒弟徐斐。”

      徐斐松手,阿飞顾不得脸上的伤痛,弯下腰,捂住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糖,糖,糖......”楼梯传来熟悉的孩童声音。

      阿飞靠着墙,怒不可遏冲外面嚷,“别进来!”

      但迟了。

      那个幼小,瘦弱,饱经创伤的孩童已经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了三人视野中。

      “出去啊!”阿飞还在冲他咆哮,喉咙嘶哑着。

      黄海文是老油条,自然一眼看出这个孩子是某个罂/粟吸/食者的后代。毒/瘾通过母体传到胎儿,并不是百分百。但很不幸,这个小孩明显中招了,从他一出生,就是彻头彻尾,荒腔走板的悲剧。简直比阿飞还惨。

      “徐斐。”黄海文眼神不定,语气飘忽,像安排人处置旧物一样随意,一脸不想看的样子,挥挥手,“去解决了吧,这孩子活着太苦。我们这算是普渡……”

      “你们没资格剥夺他的命。”阿飞脖颈上青筋凸显,咬牙切齿道,“他想活,你没听到......他只想要糖。”

      徐斐若有所思,没行动。

      “你也心软?”黄海文没好气地盯了徐斐一会儿,又睨了一眼阿飞。好家伙,这两狗逼乍看是人中翘楚,可惜均是妇人之仁,竟傻乎乎地心疼一个必死无疑的小毒/鬼,“有意思。我看你们都有病啊?”

      徐斐冷冰冰的,不多话。“胸口疼。”他说。这不算推辞,他还真有病,断了根肋骨,当下还在隐隐作痛。

      阿飞毫不掩饰地瞪了徐斐一眼,掐他脖子时,可没见此人身娇体弱。

      “让你别去救那个女人!一个赏金猎人也值得你救,摔下四楼,你活该啊徐斐。人家年龄大的可以当你妈了!你是不是缺根弦。有本事,你救个公主当驸马去!”一听到这个,黄海文脑瓜子气得嗡嗡响,一股气地骂了一通。

      “放心,你出事,我一定袖手。”徐斐不客气地怼回去,一点没客气,“以后像你一样老的,通通不救。”

      “行。”黄海文无可奈何,相当了解他这徒弟的臭脾气,于是高举双手,摆出投降的姿态,扭头道,“先跳过这孩子。阿飞,你下来,我们谈一谈。”

      “你先告诉我,你操控我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双赢。你都来龙井了,难道这辈子只想当个小弟?我可以帮你——”黄海文竖起食指朝上,唇语道,“登顶。”

      “切。”阿飞嗤之以鼻。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过去?”黄海文蛊惑道,“还有姜小山的过去。”

      “不想。”阿飞扭过头,嘴硬道。其实他非常想。

      他没有十四岁以前的记忆,就像姜小山也不知道她九岁前是谁一样。他和她有种息息相关的宿命感。

      阿飞是在疠迁所里长大,一张发霉的竹床承载了他为数不多的少年时光,园子里数十个孩子,他哪一个都不喜欢,他不合群,孤傲,高冷,在简陋热闹的园子里像个游魂。很多小女孩喜欢围着他打转,迷恋他超乎一众的皮囊,但这珍贵的人气,随着阿飞愈发阴鸷冷漠的个性而消失殆尽——他把集市里捡来的羊头骨挂在了自己的床头上,吓得同舍的女娃呜呜大哭。

      园子里负责照顾孤儿的阿嬷曾告诉他,他以前有个报复心重到几乎变/态的爹,躲在阁楼里,用自己的尸体吓疯了他可怜的旧情人,所以没人敢收养这样人的冤种。

      “你要做个好人啊。”阿嬷苦口婆心又哀叹连连,“别重蹈覆辙。”

      阿飞不信,他对此完全没有印象,如今证明,那个“爹”确实是胡编乱造。在此以前,他对万物都呈现出空白的表达,直到他遇到和姐姐去集市买金鱼的姜小山,一瞬热烈的激/情喷发。至此,他夜里翻过疠迁所的围墙,开始了围绕姜小山流浪的生涯。但姜小山其实一直也在无形的漂泊。两人是风中纠缠打旋的蒲公英。

      “当真?”黄海文假意试探,其实已胸有成竹,阿飞不会不答应。

      “你……”果然,阿飞思忖片刻后,终于道,“长话短说。”

      “姜小山不是姜小山,她是林念,大名鼎鼎的侠客林嘉君的女儿。”黄海文慢条斯理道。

      “所以呢?”阿飞表示无语。

      “她小时候玩爆竹,烧了清珏山的食堂,误害了我们十几个刚上山的同门,甚至包括徐然,也就是我徒弟徐斐的亲妹妹。”

      阿飞冷笑一声,并不相信,“她,一个小孩,能放那么大火?”他头撇向一旁,发现才两三句话的功夫,徐斐和那个小孩已经不翼而飞,火气“霍”一下冉冉升起,“他们人呢?”说罢,抄起手边工具盒里的大号手柄,就要出去拼命。

      “不急。”黄海文无奈摊手,表示和阿飞这样的野孩子沟通起来很烦人,他摸了摸后脑勺,站起来拍拍他的背,柔和道,“我没说是她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吗?如果是爆竹的火星点燃了炸/药呢?”

      “你说我和她一起放火,烧了你们食堂?而且你们食堂有炸/药?”阿飞显然当笑话听,“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们,他妈的,当然什么屎盆子都可以给我们扣。”他把袖子卷起来,不由分说地抬腿往外。

      黄海文伸臂拦住,“不要想当然。食堂有火/药,那是因为运输的小子恰好停下来要水歇脚……你想想,阿飞,我们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监视你?还不是怕你再惹事,你小子真争气,这些年,祸一点没少闯。”

      “好,我信你。”阿飞不得已停步,抱住双臂,一脸看傻子的表情,“那你们当年怎么不干脆杀了我?解释啊!”

      黄海文猛地把阿飞的头拽了过来,夹到腋下,低头贴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因为......你是我儿子!我的小儿子!你还有个哥哥,干/你/娘的,是个侏儒!”瞪着眼睛,他眼眶红得像被红线圈住。说罢,他左右察了两眼,确定徐斐不在周围,这才切着后槽牙,极低声道,“这事,连徐斐都不知道!你他妈的,给我懂事点!”

      阿飞的脑子只嗡了一下,很快就甩开黄海文的钳制,反揪住他的衣领,咆哮道,“我他妈不认识你!少瞎认儿子!狗鸡!”

      “别大声!”黄海文单手卡住阿飞的脖子,把他用力掼到墙面上,看着阿飞那张倔强,充满恨意的脸,说话却哽咽了,“你听我解释......这么多年不认你,我是有苦衷的,儿子。”说完,滚出几滴热泪来。

      “这么多年的经历,我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讲,但是龙井这片中原最大的黑场,你必须拿下,我的儿子就算是混黑,也不能给人做马仔。十年,十年后,清珏山换届,我需要你有势力来帮我。”黄海文松手,捧住阿飞的脸,如此情真意切地,却逃不开“利”字。

      被死死控制的阿飞极力避开黄海文的碰触,厌恶地瞪着他,瞪着他浓黑的剑眉,瞪着他窟窿盛着两墨丸的眼睛,此刻正盈盈地溢出热泪,下方几道深刻的,发青的沟壑纹路,像苔藓走出来的脚印,又像一小张折起来的渔网,那么的明显,那么的触目惊心,让人心生怜悯,而鬓角的青筋忽隐忽现,却像蛇吐信子。听他讲话,能隐约猜得出来,此人江湖地位还不错,因为他说话时有种顽强硬挺的姿态,这是多年处在旁人吹捧,仰视中浸/淫出来的底气。

      “我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黄海文继续游说,腮帮子鼓动着,其实他不讲这些令人作呕的话,还算是典型的潇洒侠客的形象——高大威猛,方形脸,五官轮廓很硬,沉稳,不浮躁,“阿飞,你流浪太久了,该跟我回家了......”

      阿飞鸡皮疙瘩冒了一臂,“草,恶心。”

      “你......”黄海文明显脸色一青,闷了下去。

      “.......”尴尬的氛围流转。

      半晌后。

      “龙井我自己混,你别插手。”阿飞敛眸,看向一边,吸了吸鼻子,语气和脸色都寒气逼人,忽道,“你不是我爹,我们也不是搭档。你的忙,我顶多看着帮。”他伸手揉了揉脖子,面沉如铁,“你的手劲比你徒弟还大,他妈的。”

      阿飞其实想的很开,给谁当儿子都是儿子,他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的。只是他一个流浪在外的野种,缺乏培植和教养,其爹必然也是人中败类。黄海文勉强也算符合自己对父亲的期待——无赖,利己,王八蛋。

      他终于进入到有亲人的美好新世界了。妈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番外七:阿飞---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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