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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五:阿飞---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 ...

  •   注:标题的“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摘自小林一茶的俳句。

      阿飞知觉缓慢恢复,睁眼发现自己正横躺在逼仄的,类似于地下暗房的空间里,稍微动一动身子,肩膀到腰都都疼得厉害。撑着胳膊,极慢地起身来,他的手搭在膝盖上发了一会儿楞,脑子空空荡荡,忽而直觉性地抬手,果然摸到了喉咙上已然结痂的伤口,像搅碎的甲片。

      这不是梦。他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阿飞!你放过我吧!我不该报官的!”说话的人是姜小山,是阿飞青梅竹马的姜小山,但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好像拽着她手臂的阿飞只是一个陌生的,穷凶恶极的匪徒,恶霸或是地府阴吏。

      阿飞低头看向挣扎的姜小山,不觉怒火中烧。他被夹枪带棍的村民赶到河中央,本就怒不可遏,见姜小山也不信他,嘴里的话更加狠起来,“你不信我,我们就一起死!姜小山,你别想一个人好过——你跟我走!”

      河里的水花声随着姜小山挣扎的动静变得越来越响亮,震颤的水珠在阿飞耳边炸裂,他看到绿色的光影,那是激飞的浮萍,而透过无数飞沫,他眼见姜小山哭的宛如孩童,顷刻心头一软。

      姜小山却似乎瞄准了这关键时刻,握着什么东西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灰白的弧度。

      下一瞬,剧烈的痛感让阿飞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有大量水流顺着手缝还不住地往下淌,他低头一看,是鲜红色的。是血。

      始作俑者姜小山半截身子没在水中,冷得浑身发颤,她的袖口和胸前也全是飞溅出的阿飞的血。

      “……”阿飞错愕到难以形容。

      “对不起......阿飞......”还不等阿飞反应过来,泪流满面的姜小山又猛推了他一把。

      阿飞往后跌仰倒,在栽倒的短暂时刻,他看到姜小山正跌跌撞撞地朝岸上跑,而在她奔赴的前方,是数十位举着铁锹,木棍,犁耙,要对他赶尽杀绝的村民。眼前的红色和绿色都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水涡。

      即便在水里,依稀还能听见岸上人纷纷拍手叫好的声音——

      “阿飞这狗娘养的,终于死了。我们可算是替吴家报仇了!”
      “看样子,这下是真没命活了,明早来收拾收拾浮尸!这河塘,以后还得放鸭子呢!可不能因这小畜生废了。”

      操/你爹。吴家五口死于非命,关我屁事。阿飞恨恨地想。

      而姜小山跌坐在人群里没有说话,手心还攥着那颗划伤阿飞喉咙的尖石,不知是后悔还是解脱,总之她呆若木鸡,一刻也动弹不得。

      阿飞凭着过人的体力,如同幽灵一样,在冰凉,水草密匝的河底负重前行,他谨慎地挥动手臂,稍有不慎,就是黄泉地府。水里腥气极重,自己的血液味竟然是苦的。

      不知游了多久。

      阿飞的半截身子漾在水里,半截靠在野草丛生的岸边,就这么晕了过去。再醒来,眼前便是这个黑黝黝,没有窗的陌生空间。

      从长久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阿飞,胸腔内有难以言喻的伤感,他像失去了半颗心脏,迷茫,孤独,悲怆。害他成这样的人,是姜小山。恨意横冲直撞。他求生的第一举动是四处摸索出口,幸好房间太小,甚至没上锁,门一推就开,却只有向上的楼梯,不假思索,他迅速涉级而上。

      楼梯螺旋状,他饥肠辘辘,转得头晕,不知哪来的意志,让他一直往上。微微撕裂的伤口在轻风中啃噬他的血肉,他既疼又痒,从没想过伤害他的人,竟是姜小山。他步履越来越快,似乎想把当时姜小山划破他喉咙的场景抛诸脑后,可他越快,回忆就追得越紧,阴魂不散。他像小兽一样横冲直撞。

      阿飞气喘吁吁,仍旧朝上走,鼻尖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搞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啊啊啊啊啊!”高处传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人声的噪音随之高昂,从人的凄声尖叫和嬉笑怒骂中可辨得前面正在行刑。

      阿飞的脚步却更快了。说实话,他心慌不已,但不是惊惧,而是难以言表的愤怒。他有点怀疑在上面遭受酷刑的人是姜小山。人从昏迷太久,总是很没安全感,疑神疑鬼的,没有思考能力。

      不知第几层,终于到了顶。

      “砰!”

      阿飞猛地踹开顶楼那扇冲斥着惨叫的门,撞了进去,他脸沉如乌木,看到的却是木架上用铁索绑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脚步立即一顿。阿飞率先注意到他已经褴褛的官服和血液泡硬的官靴。

      这人下半张脸全是络腮胡,脸上皮开肉绽,已经辨不得五官,周身鲜血淋漓,腹部被人竖划了一刀,黄色的肠子旁斜流出,耸人耳目。

      阿飞却心头大石落地,贴着墙壁,口中喘着粗气,冷眼看着这典型的行刑室光景:绳索,十字架,烙铁,老虎凳。姜小山怎么可能在这里?他笑话自己是个傻逼。

      但这莽撞举动却把屋内众人吓了个够呛,几个抓着大刀的青龙汉子“刷!”地就把环刀亮了出来,“哪来的愣头青!”说时迟那时候,几个人一个闪现腾跃,就把白晃晃的刀架在了阿飞的脖子上。

      项上人头紧挨着几把利刀的阿飞淡定地很,他又不是府门里圈养的奶娃娃。长久未修剪的黑发遮挡住他的眼眸,让他更显成熟,且他对生死毫无概念,只不咸不淡地扫了眼刀尖,“一把刀就行。你们对我太自信,还是怕自己力气不够。”

      说完,阿飞亲自动手挪了挪一把刀的刀刃,调整好角度,好贴得更近些。在余光中,他看到打手们错愕的脸,觉得真是一帮蠢货,“夏天死的话,尽量把血放干净点,免得招蚊子。”

      “别说这话。蚊子我很忌讳的,一听就怕。”

      为首的大哥坐在一张大躺椅上,体型中等,丹凤眼细鼻小嘴,一身深绿锦袍,先是吸了吸气,摸了摸自己手上被花脚大蚊咬出的红色大包,叹了又叹,才抬头看阿飞,似乎方方想起他来,对他很有兴趣,阴阳怪气道,“哟,是你小子啊。就醒啦?还怕你死了,一直觉得很遗憾。”边说边打了个手势。

      打手立即将刀放下,将阿飞箍到跟前来。

      阿飞体力本就未恢复,再加上一股气爬了至少六七层,他已精疲力尽,让人单手反剪住手腕,后颈肉则被另一手下揪狗似的把住,低吼着挣扎了一番,终是徒劳无功。

      再下一秒,阿飞就懒的动了,因为他的脸被迫同络腮胡咫尺相隔,死亡的恐怖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暂时忘掉抵抗。这一左一右两人似是有意试探他胆量。

      混黑的,怕死人可就完蛋了。

      阿飞清晰地看到络腮胡每一根胡子上沾惹的血珠,他破开的血肉走向纵横交错,如此深刻,以致于可以顺着这些伤口徒手生剥,剃出完整一个头颅骨头来。像开一个橘子一样轻易。无聊。

      “好看吗?”身后传来阴阴恻恻的声音,“小子,是我从龙井捡的你,相当于你的再生父母哦......”

      阿飞没应,他只是不冷不热地盯着络腮胡,隐隐觉得眼前人还没死透,嘴巴一张一翕,无声地吐了一个字,“逃”。

      络腮胡命不久矣,还想着让阿飞快跑,也许是个好人。可阿飞最讨厌的就是好人。像姜小山一样的好人。

      阿飞朝络腮胡脸上吐了口水,恨恨道,“逃你麻痹--”

      络腮胡毫无反应,彻底命断。

      周连生显得惊讶,有些哑然,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上下打量了下阿飞,摆摆手,示意手下松开他,甚至绕着阿飞走了小圈:眼前的少年沉默的时候其实很文气,相当瘦削美丽,只是一贯没什么大表情,独皱起眉头时,眼稍带戾气,让人知道他惹不起。

      阿飞知道他在观摩他,丢给他一个生人勿近的眼神,像是挑衅。

      周连生迎上他冰冷,阴鸷的目光,不禁咋舌道,“今年多大啊你?没到十八吧。我看你以后啊,是个顶厉害的杀人魔。”

      听到这话,阿飞的眼皮反而微垂下去,但仍旧寡言少语。他没有搭理生人的习惯,只抬手抹掉脸上沾惹到的络腮胡的粘稠血液。这些血液像软体动物的触手,死死扒住他脸上的细细沟壑,这让他感到恶心。

      周遭静默。

      第一次见这么不给周连生面子的。他在龙井混了近十年。黑市资产,如赌博,佛牌,罂粟粉,私盐,窑子…他几乎都有不弱的影响力。江湖谁人不称呼一声周老大。

      周连生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转着手腕上的紫檀佛珠,笑眯眯地,更加不怀好意地凑近阿飞,似乎下定了决心,“小子,我以前也有个弟弟,我供他读书科举,但他后来去了京城,就再也不理我了。我恨透了他。我老婆被抓去做娼/妓,儿子被砍头,他都不帮我一下。当个官嘛,有多了不起啊。我这么多年,无兄弟姊妹,也很寂寞啊......我觉得你倒是不错,像个讲义气的......”

      阿飞斜睨了他一眼,觉得周连生十分好笑,不等他讲完,就出口打断,“我是很不错,你叫我一声爹,我勉强认你。”

      “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作天作地!”周连生痛心疾首,实在不懂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小少年哪来这么多气人的本领,拨得佛珠“当啷”一声差点裂掉。

      阿飞毫无表情,扭过头,表明自己根本不想同他交谈。他当然明白,周连生是想认他做弟弟,但好点面子,不好明开口,于是九曲十八弯。

      “阿飞啊。”周连生转了转他手上的手腕,好像要作势打人,语气却体贴温柔的很。

      阿飞狠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周连生欠欠地,双手一摊,“我不仅知道你叫什么,还知道你是为什么被村民轰了出来。”

      阿飞的脸黑沉沉的唇线收紧,眼里有憎恨的光。

      “吴家人是我杀的。他们是我贩卖私盐的一个小小下线。”周连生神秘兮兮地对阿飞耳语,一手观赏性地遮拦着,“我怀疑是他们走漏我一批货的风声,所以咔擦了他们。连累小兄弟你成嫌疑犯了,真是不好意思。”说着愧疚,脸上当然是毫无悔意。

      阿飞蹙着眉头,厌恶地倒退半步,丝毫没有像周连生预料地那般歇斯底里地嚷出一些难听的脏话。他很淡定,除了对周连生本人的嫌弃分外明显以外,没有任何情绪。

      像被误解惯了,所以对人世间的一切龃龉毫不在意。

      杀人犯的头衔对他而言,不堪一提。

      “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但我恩人要我这么干的。你以后呢,就是留在龙井,跟我做事。我这个大哥,你认不认,无所谓,但大哥肯定爱你。”周连生继续虚情假意道,“我看你在龙井不如照旧用这个名号,飞来飞去,无脚鸟,多般配。”最后三字故意拖得老长。

      “谁是你恩人?谁准你们安排我?”阿飞咬牙切齿,有些怒上眉梢。他痛恨被人裹挟。无权无势之人命如浮萍,他偏偏不想为人棋子。利用价值这四个字在他心底,无比讽刺。

      周连生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嘘。”他得意洋洋,显然不想透露,却说,“我已经告诉你咯。”

      “你可一定要忠心啊,阿飞。不然就会像我这个可怜的弟弟。”周连生做出哀痛的表情,单手掐住络腮胡的下颚,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前,低声念了几句往生咒,还象征性地掉下几滴假泪来。

      “我让他去做官,是为了给我的灰色生意提供点通道,但他......”周连生无限怀念地看向络腮胡死不瞑目的眼,似乎童年梦幻时期的种种塘边嬉戏,瓜田饱腹的场景都历历在目,“不争气啊不争气。我最大的一笔私盐买卖还是他给查封的,害我妻儿被捕入狱。”他边说边开始浑身发抖,嘴里不知是笑还是哭。

      阿飞淡淡一笑道,“别装了。他姓张。”他上前几步,扯下络腮胡的牙牌,语气的不屑溢于言表,“根本就不是你弟弟。你分明只是想打击报复,何必表演呢。想杀鸡儆猴?告诉我,即便是做你小弟,也随时会被你灭口?”

      周连生背对着阿飞的身影不抖了,他歪嘴,用手指剔了剔牙,不演了,冲阿飞诡异地笑,“你挺聪明,那你晓不晓得我是怎么认识你的?除了我恩人,还有一个人推荐了你——”

      声音戛然而止。阿飞充满敌意地看向他,只见周连生的嘴夸张到难以形容的地步,却是无声的三个字。

      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

      阿飞的眉眼跳了一下,心脏感到一阵钝痛。

      原来命运的提线木偶,从来只是我自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番外五:阿飞---即便一根草,也迎有,凉风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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