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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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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公主和亲那天,除了城门外长长的车马队伍,昭国似乎和平时并无两样。
无风无雨,阳光普照。
迎亲的使官笑着说是好兆头,乐安不置可否。
她远远回头,只瞧见城墙上立于最前的两个模糊的人影。
母后回宫后大概是要哭一场了。乐安想。但此时,是万万不可显露出一丝哀愁的。
嫁与周朝天子为妃,是大喜事,怎能抹眼泪?
旁边使官躬身轻声道:“娘娘,该启程了。”
乐安跪地,朝城墙方向三叩首。
一叩昭国天地,二叩父母恩情,三叩女儿不孝,此去山高路远再难相见。
远处稍矮的身影似是再也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嘴将哀哀泣声吞咽回去。
乐安起身,拎了裙摆踏上马车。打头的骏马打了个响啼,喷出团团白气,发出一声响亮悠长的嘶鸣。吆喝声起,马蹄急踏,绣有“周”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车队辘辘而去。
乐安掀起马车帘子一角,城门外那棵歪脖子老树正慢慢远去。
乐安想起每次王兄战场归来时,她都等不及在宫中候着,每每携了一壶洗尘酒,就站在这棵老树下,迎接王兄大胜而归。她还记得王兄冰冷的铁甲,身上尚未散去的血腥气,以及远远望见她时,便瞬间冰雪消融柔和下来的眼。
罢了罢了,她总归是不悔的。
她享受了作为一个公主的荣光,也得承担起作为一个公主的责任。
“公主……”陪嫁的侍女低声劝慰。
乐安放下帘子,声音冷淡:“该叫我娘娘。”
“是,娘娘。”
乐安轻阖双眼,故国在身后扬起的烟尘中渐渐消失不见。
会梦见的吧。歪脖子老树,高耸的城墙,模糊的人影,还有这儿的蓝天白云。
一定会梦见的。
启程时节落叶纷飞,到达之时枝丫间已覆了厚厚一层白雪。
从南至北,从熟悉到陌生。
昭国冬日是没有雪的,只有融融冬阳,让人情不自禁懒懒眯眼。
“娘娘,京都到了。”使臣在马车外低声道。
乐安掀起马车帘,立时有小太监屈膝躬身于马车之前等候主子下车。乐安踏着小太监的背,下了马车,眯眼看面前比之昭国不知高大威严几许的城墙。
空气中是乐安未曾嗅过的凛冽气息。约莫是冰雪的味道吧,乐安想。她抬头看城墙上肃穆而立的迎亲队伍,并未寻到一抹明黄色身影。
皇帝没来。
乐安心思转了几转,眼瞧着身着朱色官服的礼官手捧圣旨于城门内而来,只得将千思万绪按捺下来。
“治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职宜佐内、备资四德之贤……昭国乐安,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兹仰天子圣谕,以册印、进封毓妃。位亚坤仪,峻陟列妃之首;明章妇顺,用刑四方之风。上以奉慈闱之欢,下以增椒寝之庆。钦哉!”
礼官双手呈上圣旨:“毓妃娘娘,接旨吧。”
乐安接旨叩谢:“臣妾谢陛下厚恩沐泽。”
立于一旁的太监扶她起身,礼官躬身致礼,恭敬道:“陛下早已令宫中备下接风宴,洗去娘娘舟车劳顿之疲惫,还请娘娘随微臣进宫。”
“劳烦大人。”乐安微微颔首,换了城中备下的更为锦绣华丽的马车。
仪仗队分列马车前后,周围有兵甲团团护卫,端得一幅盛大场面。
乐安面上不显,心中轻嗤,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盛迎罢了,如此安排,既不失礼节,又彰显本朝威严,然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其下周天子的冷淡态度。
倒也未曾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乐安心中宁静,早在接到和亲旨意那刻起,她便细细打探了当朝天子的行事风格与脾性,也将昭国与自己的处境看得明明白白,如今这番局面也在意料之中。
马车外传来叫卖的吆喝声与行人的交谈声,热闹非凡,即使未曾掀开帘子瞧上一瞧,也能猜到外面是怎样的繁华模样。虽说周天子喜怒无常,暴戾无道,但治理国家的手段与能力却是无可置疑,单从京都这街市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中便能窥见一二。
马车辚辚作响,半晌后总算停下。
“娘娘,皇宫到了,请娘娘移步轿撵。”
宫内除天子外,他人不可骑马乘车。乐安下了马车,入目便是朱色宫墙,金色屋瓦,掉光叶子的褐色树枝嶙峋的往天空伸展着。旁边候着的人虽多,却都悄无声息,庄严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乐安仰头,想将头顶的辽阔自在藏入心内。今后啊,她便只能守着檐角间隙间细细窄窄的一方天了。
宫人抬了软轿摇摇晃晃朝宫内而去,旁侧迎亲使臣将此间事则细细道来:“娘娘此番入主昭和宫,宫内早已修缮妥当,陛下更是赐下无数奇珍异宝装点其间,真真是羡煞旁人。”
“谢陛下厚爱。”乐安柔声道。
“内务府也已将各色宫人安排妥当,此时正在昭和宫内等候娘娘召见……”
正说着,正面迎来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轿撵上的娇艳女子。轻纱飞舞,香气袭人,与主人神色间的张扬跋扈相得益彰。
轿撵停下,只听那娇艳女子脆生生开口:“想必这位就是新来的妹妹了。”言罢将乐安上下打量一番,“我看传闻倒是有误,美则美矣,却并非那倾国倾城之色。”
这倒是有意刁难了。昭国虽是周朝辖内最大的附属国,但一直老老实实安于一隅,乐安也如昭国般安安静静长于宫闱之内,不出风头、不争名声,且她向来也清楚,自己不过中上之姿,何来倾国倾城的传闻可讲?
乐安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侧目看向迎亲使臣:“这位是?”
使臣低头回道:“这位是染月宫的丽贵人。”
“丽贵人?”乐安轻哂,“若论辈分,你确长我几轮。但若论妃位,你却应当唤我一声毓妃娘娘。也不知这宫内规矩是如何?”
使臣恭敬道:“陛下御下甚严,后宫亦规矩森严。丽贵人自当尊称毓妃娘娘。”
乐安抬手抚鬓,轻笑:“那便是了。”转而眼波横流,笑盈盈地望向露出恼怒之色的女子,“丽贵人当如何?”
丽贵人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揪着手帕笑回道:“是臣妾着相了。只瞧着毓妃娘娘年轻貌美,似比臣妾年少了好几岁,不觉间便唤了一声妹妹,还望娘娘饶了臣妾这无心之失。”
一番巧言令色,却只字不提之前关于美色的刁难。
乐安下巴微扬,端得一幅骄矜模样:“本宫此番路途迢迢,现下身子乏得很,便不与丽贵人多寒暄了。等过几日本宫安置妥当,再邀贵人前来昭和宫相叙。”
言罢吩咐宫人继续前行,并不与丽贵人多言。
只是前来探路的石子儿,无需多费口舌。且养足精神,等着后面的大鱼浮现。
思忖间,已行至昭和宫外。
宫门外数十宫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乐安已至,齐齐跪倒叩首,口中齐声高呼:“恭迎娘娘,娘娘吉祥。”
乐安微微扬手:“都起吧。”
“喏。”
只见其间一稍上了年岁的圆脸胖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垂首,道:“娘娘吉祥,奴才是内务府总管安德海,奉陛下谕旨负责娘娘宫内各项准备事务。宫内各殿早已洒扫妥帖,各处人马也已安排妥当。奴才身后这些子人便是今后侍奉在娘娘左右的宫婢。”
乐安和善的微笑:“劳烦公公。”
安德海道:“娘娘折煞奴才,这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之事。”说罢告退,行至偏僻处时,却听后面有人唤公公稍等,转头便瞧见刚刚毓妃娘娘身旁伺候着的侍女急匆匆行至跟前。
“娘娘感念公公辛苦,先前人多不便多说,此番特令我来替娘娘道声谢。”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安德海。
安德海忙推辞:“奴才怎敢当娘娘一声谢?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娘娘海涵才是。”
侍女道:“娘娘初来乍到,公公的一片心意已令娘娘心头熨帖之至,这番谢意公公是受得的。”
安德海暗自掂了掂手里荷包惊人的分量,脸上笑意未变,只道:“娘娘车马劳顿,想也疲惫至极,陛下或也体贴娘娘劳累,晌午便传话说今晚摆驾荣贵妃的华安宫,必是想着让毓妃娘娘今个儿好好歇息歇息。娘娘这几日若是心头思乡,奴才觉着可邀丽贵人前来说说话解解乏,贵人是连僖妃娘娘都夸赞不绝的妙人,想必与毓妃娘娘也能聊得投机。”
侍女笑:“是。娘娘定会体察公公好意。”
安德海将荷包塞入袖中,脸上笑容深了几分:“能为娘娘解忧是奴才的福分。”
锦瑟回了昭和宫,殿内香气袅袅,乐安已散了宫人,正倚在软靠上闭目养神。
锦瑟上前禀告:“回娘娘,据安德海所言,如今宫内圣眷最为深厚的是华安宫的荣贵妃,而先前的丽贵人,想来是僖妃一派的人。”
“荣贵妃?”便是与乐安还在昭国时打探到的消息合上了。荣贵妃,乐安心头轻念,这位才是真真正正倾国倾城的美人。即便不问世事如乐安,也多次听说过她的艳名。
乐安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转了话题道:“这几日你与华年她们留意着内务府派遣来的宫人,仔细分辨哪个堪用,哪个又是来浑水摸鱼的。”
乐华此番只带了从小伺候自己长大四个宫女,皆是稳重机灵之人。
“喏。”锦瑟低声应了,见乐安脸上显出几分疲色,劝道:“这些事都急不得,娘娘且先歇会儿吧,身体为重。”
乐安点头,复又想起什么,急急道:“你去打听打听王兄…”话至一半却停下,神色颓然,“罢了,想必宫内也打探不出什么。”
说罢挥挥手:“你先退下吧”
锦瑟应了声喏,低头退了出去。
殿门悄然关闭,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不见。乐安面容隐在暗处,似是已昏昏睡去。
大殿寂静了半晌,从最高处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