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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昏祝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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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什么呢?”杜岩在监视器上看着五个洋警察进去又出来,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凑到戴着耳机监听的翻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怎么,她搞什么呢?”
“他们在等故事结束。”翻译移开一边的耳机,指了指屏幕上的那个女人,她正被十多个孩子围在中间,似乎在说着什么,温柔而优雅,让人难以将她的作为和她这个人联系上。
“她在讲什么?”杜岩又问。
“格林童话《白雪公主》。”翻译回答,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转述她的故事,“国王王后生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公主,但由于公主越长越美丽,国王越来越溺爱他貌美的女儿,于是白雪公主变得残忍、骄纵、任性、患有“奢侈病”,并与国王有不正当关系,将王后逼至绝境,想要杀死白雪公主,然而公主逃了出来,遇到了森林里的七个矮妖,他们看中了公主的美貌收留了她。后来,王后的毒苹果毒死了白雪。白雪的尸体被路过的王子看见,他非常满意这具漂亮的尸体,准备把她带去王宫,可他的马意外撞到了白雪公主,公主吐出了喉咙里的毒苹果,醒了过来,王子因此非常失望。”
“这,这他妈是白雪公主?怎么版本不太一样?”
“格林兄弟的故事原本就是这样。”翻译解释的时候,女人的故事讲完了,有两位警官进去和她说了两句话,带着她出来。由于有许多孩子在场,他们没有给她戴上手铐,一切发生的时候似乎都是静静的,像冬夜里的一场雪,像荒原上空的一缕烟。
“这…这种的给孩子讲合适吗?”杜岩看着女人走出孤儿院,坐上了警车。
“孩子的确需要保护,警官,因为他们是脆弱的,但他们从来不需要被隐瞒,不需要和世界,和现实分割开来。也许他们心智不够成熟,但他们比一个成年人更清楚对错善恶,比一个成年人更不会欺骗自己。”
杜岩沉默了,他觉得无话可回,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似乎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他从来没试着用这个视角去看待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这个外国人的观点对或不对。应该是不对的,他觉得你不能把世界的丑恶就这么不加修饰地剖开呈现在孩子的眼前,但他的话好像也有道理,你也不能永远把孩子藏在手心里,孩子总是要被染上什么颜色的。于是他悻悻和翻译官道了谢,和犯人上了同一辆车。
“林吟,警察先生。”女人笑着和他打招呼。
“嗯…杜岩。”他在她的笑容下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车子不会做任何停留,匆匆驶过这条古老而宁静的街道,径直驶向机场,飞机已经准备好了,女人将在她的祖国接受审判。
没有人为她送别,正如她来时未带半分牵挂。
北京时间16:40 北京
“林吟,浙江杭州人,一九七五年生于无锡,父母早年离异,抚养权判给你父亲。后来你父亲再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吧?”杜岩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遍回顾这份档案了,他看到眼前的人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往下,“一九九一年考进B大,一九九五B大博士毕业,半年后就结婚了?”
林吟还是点头。
杜岩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已经45岁了,保养得当,没有过于老态。皮肤很白,四肢纤细,身材也娇小,黑色的长头发自然垂在耳侧,浑身透着一股书香气,安安静静。在这之前,她在遥远的德国开了一家孤儿院,专门收留中东的孤儿和难民,从所谓黑手党手里解救被迫□□的少女……
可是杜岩知道杀人的也是她,她的手上有档案归属的有42条人命,血淋淋的。她也用这双血淋淋的手托着婴孩的头颅,轻拍幼童的脊背。
“你亲妈是个语文老师?”杜岩试着把自己从自己的思维里拽出来,吞了吞口水继续问话。
“嗯,我的母亲,是一个除了眼光以外,无可挑剔的人。”她抬头,直直看进杜岩的眼睛里。她脸上有两处皱纹很明显,一处是眼角的鱼尾纹,一处是鼻翼到嘴角处的法令纹。它们会被统称为表情纹,是经常浮现在脸上的表情留下的蛮横痕迹。
她一定总是让自己笑,杜岩想。
“你看你条件挺好的啊,家里对你不也挺好?学历又好。据说你丈夫也很疼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杜岩继续问。
“你有没有买到过烂苹果?买的时候你在挑,它一定个大饱满,颜色鲜艳,你觉得它一定很甜。但是吃的时候,一口咬下去,你发现里边儿早就开始虫蛀,腐烂了。”
“可虫子从哪来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蛀的?”
“原来你想听故事?”林吟突然很开心,凑近面前连着手铐上铁链的桌子,杜岩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眼神,“那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要讲很久很久,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个故事,因为它又烂又臭,你真的想听?”
“我们办案,也得讲个作案动机,我想听听你的动机,我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个为什么,那些受害者中有那么多人和你素不相识,你怎么就想要下手。还有,你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线索,这个案子已经断了三年,你怎么做到的。你突然从大老远寄信来自首?这又是什么想法,我统统不知道,不过我想总不会是因为内疚。”
“知道了以后呢?”
“写进去。”他指了指面前厚厚地一沓档案。
“仅此而已?”她皱起眉头,表现出赤裸裸的厌恶。
“……仅此,而已。”原本理所当然的事,在她的质问下,让杜岩产生了一丝诡异的抵触感。他双手交握,放在面前的桌面上,半低着头,不去直视他的犯人。
林吟也跟着低下了头,收拾起了自己的笑容,然后沉默了大概有三四分钟,才重新看向已经坐在了自己对面的杜岩,“我们开始吧,把故事讲完,我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
那一瞬间,杜岩终于串起了自己脑中的疑惑和猜想——当她问自己想听故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情,是她的神情像极了自己4岁的女儿,一个单纯因为喜悦而喜悦的孩童,在那之前,自己看着她,像一张壳,而现在自己所看到的,是一身盔甲,她盯着自己,像一个奔向死亡的战士。
故事开场了,“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是特别小的时候,为了让妈妈喜欢我,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林吟小的时候,基督教在国内还不太有人知道,信徒很少,她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母亲是从何得知为何相信,她只知道,只要她说,她想要去向耶和华祈祷,想去教会参加礼拜,妈妈总是会来接她,甚至不介意和爸爸吵架。于是她信得很虔诚,她把藏在衣柜里的圣经背的烂熟。
不过后来,她的母亲找到一位再婚对象,她不再总是为了见自己和父亲去争吵,慢慢的,她们从一周见一次到一年见两三次。一开始她会又吵又闹,在家里,在电话里撒泼耍赖,像一个神经病,后来,她就没有感受了。再后来,她母亲搬去了青海,第五年,她后母生了一个弟弟。
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弟弟在一家早餐铺子遇到混混打架斗殴,打翻了架在火炉上的油锅,她把弟弟护在身下,左肩到胸口严重烫伤,被紧急送往医院。
她醒过来的时候,床边没有一个人,旁边的床位是一个断了腿的老太太,正躺在床上哼哼,老爷爷坐在一边给她削苹果。她看了一会,身体没法动,于是她只好喊那位老爷爷。
老人帮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分给她一个苹果。
她不知道醒来有多久,她已经数到6544只羊了,爸爸和后母哭哭啼啼地进来,后母抱着她的腿哭,谢她护住了弟弟,爸爸站在一边,眼睛有些红,但没说什么话,问她还疼不疼,医生来看过没有,她平静地一一作答,然后问他妈妈会不会来看她,他父亲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一会就给她去电话,她也点头。
他们坐了一会儿,爷爷奶奶带着弟弟过来了,弟弟想抱抱她,被他妈妈拦下了。
她记得她的爷爷说:“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妈妈。”
她突然觉得,胸口闷闷地,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堵住她的呼吸。伤口的疼痛好像开始扩散了,把她整个人抛在空中撕扯来又撕扯去,最终撕得碎碎的被谁踩在了脚底下。
十一岁的时候,她发现了藏在自己皮囊下的那个灵魂。
那完全是个偶然,在放学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一个蹲在路边的女孩子,和她穿着一样的校服,于是她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女孩站了起来,林吟看见她血淋淋的手臂。
“我想知道,哪块石头是最锋利的。你看,你要找这种看上去比较钝的,用它身上最尖的那一面,很快地,咻一下划过去。”女孩边为她解释边在手上实践,“你看,这样的石头划得最深。”
林吟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但她没有。看着这双血淋淋的手,她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她走上前,握住女孩的手臂,凑近了查看,然后,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一样对她说,“好像是诶。”
“就是啊!”女孩很开心,反握住林吟的手蹦蹦跳跳,“我试了106次!”
“是吗?”她也笑笑,拿出手帕帮她擦拭血迹,“我叫张杏枔,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吴蔡!”
“吴蔡,有一天,你不想活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么?”
“为什么?”
“你来吧,求求你。你一定要来。”
“……嗯,好!”
林吟知道吴蔡有病,自己也有病,不一样的是,吴蔡不知道自己的病,而林吟知道自己的精神不一样,她很清楚,刻在脑子里。
她以“张杏枔”这个身份和吴蔡在一起,两个人常常跑去各种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跟着吴蔡跑。吴蔡跌倒的时候不会哭,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疼痛。
春天的时候,乡下的田地里都是成片成片的黄色油菜花,白色的菜粉蝶把每一束花围了个结实,人走进去,它们像一团被打散的烟哗的散开。吴蔡和林吟两个人抱着空的鞋盒,在盖子上戳了密密麻麻的小孔,看起来让人脊背发毛,又在正中央剪出一扇小窗,这个盒子就是她们关蝴蝶的笼子。
菜粉蝶很好抓,它们停下来的时候,你只要稍稍放轻手脚,一下就能捏住它们的翅膀。林吟抓了几只就腻了,坐在田埂上看吴蔡到处扑,直到那个小小的鞋盒里挤满了蝴蝶,满到它们彼此扇不动翅膀,满到它们慢慢就会窒息。林吟避开眼神不去看那一个个小小的囚犯。
“你看!好多了!”吴蔡显得很兴奋。
“嗯,然后你要干什么?再把它们放走吗?还是要养?”林吟问道。
“我要撕掉它们的翅膀看看!”
于是林吟就站着,看吴蔡把蝴蝶一只一只从盒子的那个小窗里抓出来,撕扯它们的翅膀。经常是连着那些小小的内脏一起被扯出来,或者干脆整个断掉,很少有还能抖抖腿勉强存活一会的。
“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吗?”她也蹲下去,拨弄地上那一摊黏糊糊的蝴蝶尸体。
“没有意义吧。”吴蔡看都没看她,专注于手上的事,好像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实验。
“吴蔡。”
“嗯?”
“你死的时候!有一天你不想活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找我!”
这一次吴蔡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下半年的时候,吴蔡被送去了精神病院,这让林吟有一种被掠夺的感觉,和她离开母亲来到父亲家里时有些相像。她偷偷地打听到了吴蔡的病房和可探望时间,偷偷地去看她。
“我原先真的只是想要去探望她一眼,我做好了不能再见到她的心理准备。但当我和她一起坐在那医院的探视病房的时候,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我要把她从那里救出来。”林吟笑得很自豪,“我翻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书,整天埋在那些或对或错好像一个又一个的圈圈结结的理论里。没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只想试一试,我告诉她怎么和医生说,怎么回答医生的问题,见到家人第一时间要怎么表现,她照我说的做,她就真的出院了!”
杜岩跟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像有双手在挠。但是他只是侧过头去清了清嗓子,示意林吟继续。
吴蔡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的好友“张杏枔”,拉着她的手激动地又蹦又跳,她抱怨在医院怎样受到管制,告诉她护士怎样收了别人的贿赂,怎样从那些神志不清的病人那里扣下补贴和生活费,她最后说:“杏杏!你太厉害了!你骗过了那些医生!”
林吟有些飘飘然,但表面上她只是点了点头。
新一周的周一早上,她抱着厚厚的作业去老师办公室,遇见了和校长争吵的吴蔡一家。她很快躲到转角,除了吴蔡笑着和她打招呼,没人看到她。
“你看看!这不就是证明吗!人家医院,专家都说她没事了!你们凭什么不让她上学!”
吴蔡的妈妈缩在她不高的丈夫怀里哭,吴蔡则看着自己被母亲捏的通红的手,“算了,爸爸我不要上学了。”
“你给老子闭嘴!”她爸爸反手拍在她的头上,继续和校长争吵。
林吟踌躇了一会,最终没有走出去,只是默默转身下楼,回到了教室。
每当这种停顿的时刻,审讯室里除了林吟的吁气声之外,暂时就只有杜岩挥笔的刷刷声。他似乎被林吟传染了,也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就这样,吴蔡果然没有回来上学,也再也没有找过她的“张杏枔”。”林吟端起杯子,吹了吹滚烫的水,“我那时候大概是因为先前的把戏成功太过得意,也没有想过她是不是死了。”
“我有个问题,张杏枔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你在后面所有的案件里用到的化名都是这个。”
“算有吧,张是我母亲的姓,杏枔拆开重放就是我的名字。和吴蔡相处的‘张杏枔’是快乐的,她不用扮演什么角色,她就只是一个陪伴疯子的疯子,我还挺喜欢做‘张杏枔’的。”
杜岩稍稍动了动笔,林吟看他记得差不多,就贴心地继续她的故事。
一直到林吟她们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半年后,吴蔡死了,是自杀,她割破了自己的喉咙,用石头,一遍一遍,直到劲动脉破裂。
林吟是在放学后被她叫去两个人的秘密基地的,一个排涝站,平时是没有人来的,偶尔会有放牛的人从边上经过。
“你真的想好了?”林吟问吴蔡。
“嗯……”吴蔡摇头,“我不要这样了,他们看我的时候都不藏起眼睛里那些刀子,我好痛呀!杏杏,我好痛呀!我不要这样子了!”
“你要死了吗?”林吟抱紧吴蔡,像是在安慰她,给她勇气,但她自己心里的狂喜快要压制不住,她对于即将降临两人之间的死亡感到无比期待,她的舌头好像都在抖。
“嗯……我不这样了,我要变得像大家一样轻松!你帮帮我!”
“我不能帮你,”林吟指了指一边的石头,“你只能自己来!”
她就坐在一边的地上看着吴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吴蔡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掏出手帕,安静地帮自己擦干净。她坐在原地看着吴蔡一点点死掉,流了好多血,像是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林吟心里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然后她起来拍拍裙子,用吴蔡的血在吴蔡的尸体边写下了一句诗——
【我要在透明的火焰里,变得像灰烬一般轻松。】
“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原本可以救她,可我想看看死亡的全过程,人的眼睛怎么失去光彩,她的思想什么时候开始涣散,是知觉消失的更快还是痛苦消失的更快,我看见吴蔡的笑,我感到很嫉妒,她很快乐,而我不能得到她的快乐,因为我是个懦夫,怂包,我怕疼。”林吟皱起了眉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我可以要一杯水吗?这个故事太长了,我可能会口渴。哦对了,麻烦要热水,我可以凉一凉再喝,我喝不来冷水的。”
“……好。”杜岩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干裂的嘴唇,他皱了皱眉,起来到门口叫人打了一壶开水,找了个杯子进来,放在了林吟脚边,然后又坐下,努力用一种平静而沉稳的语气说,“你是说你也想自杀?”
“想过,但我不敢,我不害怕死亡本身,那个时候我害怕的是我的死亡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仅仅是增添苦痛。”
“给谁?”
“我的母亲。”
“你和她关系很好?你应该挺早就没和她有什么交集了吧?”
“每一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或多或少都是有一种微妙的吸引的,我确实一度和她没有任何联系,当时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她不爱我,我也没有必要死皮赖脸地祈求什么,那样得到的感情是不平等的,因为你得到的仅仅出于同情,你是乞丐,她是施与者,你是附庸,而她是个体,这是世上最不公平的关系。”她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手铐和链条叮铃作响,“但是后来我就找到了真相。”
“我感觉你把我扰得越来越晕。”杜岩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心里的那双手似乎更加用力了,一下下搞得他很不舒服。所以他干脆换了一个坐姿,往椅背上一靠。
“没有一个孩子愿意一个人长大,警官先生。”
“可你不是和你爸爸一起生活吗?”
“他们是一个家庭,而我不是,我是一个暂住的客人,女儿和客人,很容易分辨,尤其是孩子。我的后母对我很好,我不愁吃穿,她也永远对我微笑。一开始一个小孩子肯定会觉得真好,可久而久之她就会知道,自己只有接受的权利,她不能要求,因为所有东西都不是她的。”
“那然后呢?”
“就在吴蔡死的那一年新年,我和我的母亲见面了……
那一天也是林吟的转折。
在小巷里,她的母亲紧紧的抱着她哭,颤抖着拨开她的衣领,冰凉的手指温柔地触摸那些丑陋的疤痕,同时哭着说,“你应该让你爸爸带你去磨掉这些疤,吟吟,疼不疼?一定很疼对不对?你怎么就那么傻,你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我的孩子受那么多苦,她的儿子却好好的……”
“你为什么要哭?”你甚至不愿意在我受伤时来看我。林吟冷漠地质问她的母亲。
“对不起,宝贝女儿,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林吟只是静静看着母亲的眼泪,她不知道做什么。她的母亲带她去吃了点东西,临走将一条细巧的金链子戴在女儿脖子上,用衣服严严实实遮上,对她说,“妈妈来看你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你爸爸,一点也不要提,好吗吟吟?”
林吟点头,一个人走回家去。母亲站在原地,一直到林吟转过拐角。
她突然明白了一直被自己遗忘的事——他的父亲,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他害怕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太近,会被母亲抢走,但这种担心不是并出于什么特别伟大的感情,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施舍别人自己的东西。
“我的母亲,一无所有……”她自言自语道。
“姐姐你说什么?”弟弟抬头问她。
“不,什么都没有。”
快开学的时候,她的妈妈来接她出去玩,他爸爸也破天荒的同意。林吟晚上兴奋地有些失眠,坐在自己房里抱着枕头,把能想到的那些母女之间的场景都想了一遍,只是没有想到一场三个人的会面。
她看着那个陌生男人和自己的妈妈站在一起,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吟吟,这个是何叔叔……”妈妈笑得和从前一样温柔,只不过那些温柔经过孩子的情绪的过滤,变形成为虚伪的假象。
“哦。”林吟应了一声,退开一小步和自己的母亲拉开距离,“何叔叔好。”
那一天她没有在主动说过话,妈妈和那个何叔叔之间有些尴尬,早早地离场,妈妈上前拥抱林吟的时候,被她推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个让她痛苦煎熬的家。
“如果那个时候我回头的话,我一定能看到她的绝望,可是我没有。那时我满是不成熟的愤怒和不安,我觉得她应该一心为我,为了她的孩子,而她却自顾自地找好了下家,所以我愤怒;然后是不安,她兴许会迎来她的另一个孩子,一个可以陪伴在她身边的更优秀的孩子,那时我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林吟的声音发抖。
“我没经历过,但我觉得小孩子有那样的想法很正常。”杜岩说,他很害怕恶人的脆弱。
“嗯,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林吟说,“但是隔天中午的时候,我就在公用电话那里投了五毛钱,和我妈妈道歉,我觉得,做一个懂事的孩子,是最能留住妈妈的办法,只要我懂事,听话,她就总能想起我的。”
“往后呢?”
“往后?啊,往后……我变的越来越懂事,我就发现我错了。如果你那么让大人省心,你被忘记的速度就会越快。呵,我觉得挺可笑的。”
林吟的成绩很好,小学和中学都有跳级。她很少主动说话,但又很容易亲近,到哪里都能有不错的关系,不过,她从来没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人们来了又走,她见过不同的笑容,可脑海中唯一记住的只有吴蔡的那张笑脸。
上高中的时候,她十五岁,她选择了寄宿学校,拖着一个单薄的箱子搬进学校宿舍。
开学第一天,她的父亲和后母还有弟弟陪着她来学校,放下她的行李,帮她把被褥之类的东西搬到宿舍里,简单交代几句后就走了。
她安静地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收拾妥当,擦拭了桌子床铺,铺床,然后静静坐在自己的桌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家长。
“你是5班的吗?”一个声音像是一个突然炸开的鞭炮,砰的一下打破死寂,“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呀?”
“嗯。”她抬头,看到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嘿嘿,我叫洛心华。你爸妈呢?”
“走了,我叫林吟。”
“啊!你就是那个林吟啊!我知道你诶,你的作文还被贴在下边公告栏诶!”
“嗯。”
林吟打量着洛心华,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皮肤有些黑,右边眉峰有一条疤,笑起来下巴显得特别尖,一头短发被梳得干干净净,用一个深红色的发夹夹在耳后。
“我就住你隔壁,我爸妈也走了,我妈可懒了,从小就让我自己干这干那,还说什么要养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好习惯,其实就是自己不想干嘛!诶,你要不要和我去学校逛逛?”
“逛什么?”
“熟悉一下校园嘛!”
“好。”
“走走走!”洛心华不由分说拽住林吟的手腕,一路小跑地出了宿舍,“呼—还是外边舒服!里面那么多人,可闷死我了!”
“我觉得你太夸张了。”
“有吗?诶我跟你说啊,我们宿舍有个姑娘的妈妈身上香水味可重了!”洛心华一脸嫌弃地捏起鼻子,还有模有样的扇了扇风。
“你为什么找我搭话?”林吟问她。
“嗯?”洛心华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她这样一个问题,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哈哈哪有什么为什么的呀,我就路过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明明那么单薄一个人,坐在那么空的桌子边,却像就要被压垮一样,我就来解救你啦!哈——怎么?你们宿舍有那种不太好相处的人啊?哪个哪个?”
【我看你就像要被压垮一样,我就来解救你。】
林吟愣在那里,像是听到了世界末日的消息。
“干嘛?你怎么傻了?”洛心华在她眼前招招手,“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一个超级大英雄?”
“你为什么想做英雄?”
“啊?也没有啊……”洛心华尴尬地挠挠头,“你们成绩好的人,都这么能想的吗……”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吟看到她脸上的窘迫,有一种奇怪的心悸,“我想说的是,额,好吧,谢谢你。”
“哎呦,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
说到这里,林吟停顿了好长一会,接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杜岩看着她愣了神——她的眼角在轻轻抽搐着。
“就像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她是一个突然冲进来解救我的英雄。”林吟喝了第一口水,“我很感谢她,但我也很讨厌她。”
“为什么?”
林吟能观察到杜岩的瞳孔在慢慢地放大,她知道这个聪明而经验丰富的警察在慢慢意识到让人嫌恶的真相。
“因为她有大部分我羡慕的东西,这让我嫉妒地发狂。我几乎每天和她一起上下课,吃饭,然而每一刻我心里那个歇斯底里的魔鬼都在我体内横冲直撞。高中时期,我一直在有意识无意识地模仿她的样子成长,她的做事风格,说话腔调,特殊动作,甚至口味爱好,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镜子里的怪物——一个乱七八糟的人,一个不是我的我,一个长在别人影子下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对于你的犯罪行为有正向影响?”
“我不知道。”
“那然后呢?”
“然后?她失踪了。一天早上她偷溜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杜岩看着林吟的笑,觉得心头突突直跳,一个猜想正在逐渐成形,“真相呢?”
“你很聪明,或者我该说,你的直觉很敏锐。”林吟说,“她死了,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小范,追加一名受害者,洛心华。”杜岩打了个简短的电话,皱起了眉头,说实话他现在开始感到烦躁被放大,心里那双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心脏。他有点想扇林吟一个耳光,所以他用力地捶在桌面上,震的那些链子发出声响。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开始对于林吟的礼貌,好像是出于对一个看上去娇弱的女人的尊重,又或许是对于一个拥有这样扭曲童年的人的同情,但这种尊重与同情在逐渐放大的对罪恶的厌恶面前慢慢消失,于是他凑到林吟面前,压着嗓子说,“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啊!”
“古罗马有个哲学家叫绪儒斯说疯子看别人都是疯子,警官先生。”
“不是,我就搞不懂了,你这人到底是喜欢人家还是讨厌人家?”他又拍了一下桌面,腾地站起来。门边的单向玻璃传来敲击声。
“我……我想我是爱她,真的,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自己的英雄。”林吟落泪了,眼泪挂在她扬起的嘴角边,疯狂而惊艳。
这下杜岩又一次不知所措了。逐渐建筑起来的纯粹的愤怒又哗啦啦碎成一滩细碎的东西。
“你……你说的,不是,你说的爱……是我想的那种吗?”
林吟点点头,抹掉眼泪,继续盯着水杯里的水讲述她的故事——
“我开始用一个外校笔友的身份给她写信。那个时候我们很流行找一个笔友通通信之类的,好多女孩子慢慢把笔友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我想心华可能也抱着类似的期望。在信里我是一个马虎不爱学习,但是人开朗活泼的男孩子。”
林吟发现洛心华每天每天都很起劲地回信,有时还会贴上几张可爱的贴纸,画上几笔简笔画。她心里有点觉得亏欠,有很多次想干脆告诉洛心华真相,但是只要一走到她面前,看到那张笑脸,她就觉得烦躁,有一种奇怪的恨意开始发芽,恨自己,也恨洛心华,只是那时候她说不清为什么。
那个月的十六号,林吟和她的妈妈一起去了海边。那天只有她妈妈一个人来了,林吟没有把心里的话问出口。
母女两个人要在舟山呆上两天一夜,她妈妈租了一顶不大的深蓝色帐篷,就搭在离海边不远的沙滩上,很显眼。那是林吟第一次看到海,和她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海水不是蓝色的,而是脏兮兮的,浑浊的黄色,和沙滩微妙的融为一线,浪也只是有气无力地一次次搅乱海滩边缘的沙子又一次次抚平它们。
她看着那些走进海水中的人,看着那片海,神使鬼差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水里,往越来越深的地方走,第一次被浪拍倒在地,她又站起来继续走,第二次吞了一大口海水。
没有味道,林吟想。然后放松自己的身体往前面扑去。
海水充满她的鼻腔和耳朵,也灌满了她的嘴巴,她开始清晰地想起吴蔡,想起自己写在吴蔡尸体边的那句话,她本能地开口想喊“妈妈”,可实际上只是吐出一大串泡泡。
“哈——咳咳咳,咳咳!”她自己扑腾起来,挣扎到了一处站起来就能露出水面的地方,“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满脸都是水,茫然地看着四周嬉闹的游客,剧烈的喘着气,脸上的水滴好像是烫的,要把人烧出一个又一个疮口。她慢慢往岸上走,浪头打在身上,她走得一晃一晃地,边走,边开始笑,最后扑在柔软腥臭的沙滩上,看着海面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在沙滩上缩成小小的一个,继续一边笑着一边打滚,沙子粘在她身上,到处都是。她撑着自己坐起来,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有水滴落在身下的沙子里,她又尖叫着,像一条疯狗似的把那一处的沙子都挖开来。
“应该有一道巨浪!干脆拍死我们所有人!”
直到林吟的脑中炸开一个声音,压过了溺水产生的嗡嗡声,她才停下来,指甲扣进了沙子里,发现沙粒在她手下四处逃窜着,她抓起一把盯着看,发现自己手抖的厉害,然后她慢慢张开嘴,把手里的沙子吞下去,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直到嘴里再也塞不下,她又一边嚼一边把沙子都吐出来。
热闹的沙滩上,一个渺小的身影坐在地上发抖,她的母亲在不远的一角做着自己的事。
“你不是嫌弃这海水脏吗?怎么又下海去了?”母亲收拾着帐篷边的烧烤架,看到回来的林吟,她的头发都湿了,黏在她的脸上,双手沾满了沙粒。于是她温柔地笑着说,“这么开心吗?”
“妈妈觉得我开心吗?”
“难道不是吗?我刚才瞥见你在那边玩沙子,现在还笑得像个小傻子。”
林吟摸了摸自己的脸,冰的,“我……笑?”
“嗯?什么?”
“没事,我真的很开心!”她笑着凑上去拥抱了妈妈,母女两的脸贴在一起。
假期已结束,林吟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她的生活里,只不过她开始排斥镜子,排斥那些能够让她看到自己的东西,她似乎怕看到自己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笑,在做着她根本不想做的表情、动作,她发现自己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摘掉自己的笑。她继续用笔友的身份和洛心华通信,每写下一封信,那些在她心里扎根的东西就把她挖空一寸。
“那个时候她不觉得,我会杀了她,我一开始也还没有这么想,我只是把她骗出去,跟着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做什么。我们一路走到了学校后面的山里,那里很老了,挺多坟的,女孩子们晚上下了晚课回宿舍都不敢多停留,可她的胆子很大,从来不信这些,我问过她,她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人死后就腐烂了,最后消失了……
林吟看着她在杂草,枯木,断枝,破坟之间穿行,像一只困在网里的鸟。
“心华。”她终于出声喊住洛心华,看她惊讶的表情,看她逐渐扩散的笑意,“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你怎么也来啦?那个神秘笔友……不会是你吧!”
“是我。”
“哇!你也太厉害了!那个字我一点都认不出来是你!我以为……”
“你以为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她向她走去,挨近的时候朝她伸手,洛心华一把把她拉上去,“你以为你就要找到一个心意相通的心上人了。”
“就是啊!你怎么这么过分,怎么捉弄到自己人头上啦!”她的语气里满满的嗔怪。
“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啊?”
“我说,我也以为,你会是我心意相通的救世主,但是我发现了,你是把我往更深的深渊里拖的魔鬼,所以,我要战胜你。”
林吟毫无预兆地掐住洛心华的喉咙,就像她演练过很多次一样,利落地把她摁在地上,把她的头往泥土上撞,泥土是软的,人的骨骼是硬的,地上出现一个规整的凹陷,变成一个巢。
“心华,在你说来拯救我时,那句话就是我的光,可我是一只鼹鼠,你只能把我往更深的更深的,没有尽头的黑暗里逼,逼着埋进去。我以前不知道破土而出的会是什么,会在什么时候破土而出,现在它来了,我看到了。”林吟的眼泪滴进洛心华的嘴里,也滴在泥土里,“是一只羊羔,一只被火灼烧的羊羔。”
“额嗯……嗯……混…救…嗯”
这是洛心华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死让我感到害怕,她的恐惧和仇恨赤裸裸的都写在她脸上,她的眼睛还瞪着我,要把这些都刺在我心上。我就坐在她边上哭,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会停不下来,她给我光,我呢?我则吞没这太阳。然后我觉得不行,不能让她就这样躺在那里,我拖着她找,找到那座破烂的墓,墓口已经被野狗刨的不成样子了,碑上写着‘母李方氏秀华民国十一年孝子李铭’。你看,我还能记得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可我用了27年,怎么也想不起心华的模样。”
啪——
杜岩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林吟的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染上了一抹新鲜的颜色,而她哭着又笑着,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杜岩被破门而入的范一鸣等人拉住。
“你就把她的尸体扔在别人的坟里?”杜岩吼道,“那是你的朋友!人家掏心掏肺地真心对你!”
“我没有。原来的尸体早就没有意义了,我废了好大的劲把棺材拖出来,整理好了心华的衣服,把她放进去,我找遍了整座山,摘下了所有没有瑕疵的花,塞满了她的嘴巴。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办法把种子埋得太深,只好……”
“什么种子!”
“我不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当我走过它时,它将自己的种子送到了我面前,于是我就拿了。”
“呃……然后呢……”范一鸣看杜岩背过身去不说话,就替他问话。
“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种上了种子,这样,心华就可以继续生长。我为她做了祷告,我告诉神,她应该进入天堂继续她的光彩夺目,继续她的善良。请不要让她来我的地狱,那样那些永无止境的烈火会越烧越烈,我的恶魔会将我绊倒。”
“我可以认为你是一个极端宗教主义者吗?”杜岩抹了一把脸,在林吟身边的桌面上一撑,说道。
“嘘——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你可能会因此下地狱。”林吟抬起头,笑看着这位滑稽的警官,那滴眼泪挂在她的下巴上,最终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沿着她的下颚滑进她衣领里。
“……”审讯室一下沉默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
“……嗯,没有什么说服力。”范一鸣这样说。
“你看上去很疲倦,你开始受不了我了,你需要休息吗?或者你还想听这个故事吗?”林吟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对杜岩说话。
杜岩又一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他干脆又直起身来,推开站在身后的范一鸣,在审讯室里来回踱步。
“现在这样让你看上去像一个烦躁的酒鬼,很滑稽。”林吟这样形容杜岩。
“你闭嘴!”他又吼了出来。
“你不必因为我的事而感到烦恼。”
“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会被你扰到,女士!我不知道你这种神经病怎么想的,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手上到底有几条人命?你先给我打个预防针,来!”
“我……”林吟像是思索了一下,回答,“47。其中包括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
“疯子!没有良心的疯子!”
范一鸣拦住再次抬起了手的杜岩,把他往门外拉。
“疯子?我应该感到高兴。有人终于,能直视我的病态!你以为我不恨我自己吗!我杀了我的英雄、我曾经恨着我的一切!我也试过!试过去救救我自己……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勇气去和我的爸爸,我的亲生父亲,沟通我的问题?你知道他是怎么回应我的吗?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说‘少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瞎想把你妈变成那个神经兮兮地样子,有的没的少管,就是给我好好读书,将来出头了来给我干干活帮帮忙,别跟你妈一样听见没有!’。我还能够说什么?和谁去说呢!啊!”
杜岩没有再说话,也不再想要冲上去,他咽了口口水,躲过林吟的目光摔门出去了。范一鸣看了看林吟,又看了看门口,最后跟了上去。林吟用拷着手铐的手触碰自己的嘴角,发现自己又在笑,于是她就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屋顶,除了日光灯以外,什么都没有。灰色的墙漆已经开始碎裂,裂痕爬满了屋顶,有几处角落早就脱落了,斑点一样。
“哥……”范一鸣站在颓坐在椅子上的杜岩身边,有点局促地喊了他一声,“你别,马上上头派下来的精神科医生就来了,你要是不想进去了,咱就在外面监视就成。”
“我没事,我先缓会儿,缓会就成,我刚才太激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我去给你泡杯茶。”
范一鸣拿着杯子向茶水间走去,杜岩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本来一个老刑警了,按理说这点压力算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把林吟的笑和自己女儿串上以后,女儿的样子久久不能从脑子里移除,心突突地跳,不知所以地在怕什么,怕什么呢?不知道。
“喂,老婆。”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没事,月月回来没有?给她听电话。”
女儿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如同一个魔咒,林吟的话猛然像一颗子弹,咻的穿透他温柔的声线
【你想听故事】
“月月,月月,爸爸这边忙,你听妈妈话啊。嗯,乖……”他赶紧挂下电话,把头抵在桌沿上喘气,“干……”
“哥,茶。”范一鸣端着茶回来,“刚碰到物证科的,他说已经通知杭州当地去林吟母校后山找去了,据说那块地坟多,牵扯到的人多,大多都是解放前的坟了,这么多年没有开发。”
“那医生什么时候到?”
“应该快了,出发有十几二十分钟了吧?”
“成。”杜岩做了三个深呼吸,“我先进去了,医生来了通知我,别让人直接进来。”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