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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99章 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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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放曲执离开时,周密心里还抱有两人可以保持联系的侥幸,直到自己两次打给他都没接通,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到底有多决绝。
为审议弹劾案而召开的董事会被安排在了一个周五的下午,召集会议的通知上给这项议程限定了严格的一小时时长。吴浩龙不知道为何要把时间安排得这么紧,但他成竹在胸,倒也是打心底里确信,这一小时,足以让万家地产换了天。
直到真的开了会之后,周显礼在上面述职时,总有下属进进出出会议室,找周密耳语着请示汇报,吴浩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似乎在筹备着什么事情。
当所有陈述都充分完成,当整个议程,进行到最后关于是否通过提案的投票环节,吴浩龙恍然发现,曾经因为周密个人问题而险些与之反目的万振庭,曾经因为公司股价大跌而不满周家的万振庭,竟然在投票中,仍旧选择了站在周显礼一边,而那向来与自己共进退的几家法人股东,竟也一水地倒向了对方。
经过谨慎的反复核算,计票结果出炉。
吴浩龙虽已成为公司的最大股东,但仅凭他手中的投票权,仍旧无法撼动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但确已联合起来的其他股东。弹劾案,终被驳回。
周显礼重新回到刚刚自己做履职陈述时的讲演台,语气中尽是终于再也无需掩饰的稳操胜券,他先是感谢了在座各位一如既往的信任,继而又对公司未来的发展规划作了一番简要的阐述,最后意气风发道:“各位,今天董事会的议程,到这里就按时结束了,感谢大家抽出了宝贵的时间拨冗参会。下面,请大家移步隔壁中国大饭店二层会场,进行我们今日更为重要的第二个事项,合作签约仪式。”
中国大饭店毗邻国贸商城南区,通过一条连廊和万家地产所在的二期写字楼相连,供需要穿行的人们步行即可到达。而这条连廊,也正是周密之前常常偷偷约曲执见面的地方。引着各位股东和贵宾前往会场时,周密透过连廊的玻璃幕墙,习惯性地向外望去一眼,他一如往常地看见了脚下城市的车水马龙,心却莫名地疼了一下。
与此同时,载有曲执和他的行李的陈朔开的车,刚好从这里经过。
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曲执看见,那栋曾经容留自己度过短暂职业生涯的摩天大楼,在一轮晴日的照射下,乐此不疲地闪着金灿灿的光。在这个可以算作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段里,经常可以看见价值不菲的各式轿车,沿着宽阔但复杂的城市道路疾驰,也经常可以看见衣着光鲜的所谓精英,在街边别致的咖啡厅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而这一切,从现在开始,便再与自己无关。车子向着机场的方向驶去,熟悉的景色转移到后视镜里,然后再迅速收缩变小,直至全数抛诸身后,再也不见。
“曲执,”一路畅通地驶过三元桥,陈朔已然把车开上了机场高速,却还想再劝劝身边这个沉寂着坐在副驾驶上的人,“你确定不和周密说一声吗?”
曲执一直攥着的手掌紧了紧,手心里,是一个小巧而素雅的陶瓷药瓶。
那是刘洁出事后,曲执一个人回到平谷家里时,在地板上发现的,旁边,还有洒了一地没来得及服下的速效药。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将那细小的药丸如数装回瓶中,曲执跪在地上,无声地哭到泪流满面,有好几次,甚至快要昏将过去。
“不了吧,”曲执降下车窗,将头转向右边,“不了。”
陈朔从后视镜里看见曲执不想让自己看见的样子,没再多言。
待到车外微风把眼中雾气全数带走,曲执的状态也似乎总算是好了些,至少终于有力气讲出那句早就徘徊嘴边的道歉了,“朔哥,对不起,找万梓迎帮忙的事,我应该至少提前和你商量一下。我知道,她在你心里毕竟还是有份量的,我这般擅自行事,会伤害到你。朔哥,你会不会很后悔,交了我这么个自私自利的朋友?”
在这件事上,陈朔从未怪过曲执,“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况且我觉得,其实她可能根本就没喜欢过我吧。我自问已经把心意表白得很清楚了,但她却并未回应过,她应该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直接回绝罢了。”
随着距离机场的路程越来越近,公路两边的视野逐渐开阔舒敞起来,开足了马力的车子在平坦而笔直的柏油路上飞驰,曲执感觉,近来那团杂糅着、交织着,执着于死死压在自己心头的重量,似乎终于得以减轻了少许。
签约仪式上,万振庭和周显礼分别代表万家资本和万家地产,签署了一份战略合作协议,整个计划布局宏大,跨度甚至以十年为记。一时间,受邀参加仪式的各路媒体争相报道,成了当天房地产业和金融行业热议的利好消息。
不仅如此,在签约仪式的末尾,周显礼又宣布了一个更大的爆炸性新闻,那便是稍后周密和万梓迎的订婚典礼。周显礼盛情邀请在座媒体稍作驻留,共飨盛宴,这样一来,这场万众瞩目的强强联姻,终于在距当初宣布一年有余后,尘埃落定。
今天,可以说是万家地产整个公司上下最忙的一天,所有员工都在马不停蹄地完成一件又一件的大事,有的小职员无法理解,高层为何要将这么多件要事安排在同一天进行,但显然,周显礼所采用的闪电战术,确实奏效了。
吴浩龙事先被严严实实地蒙在了鼓里,待到他终于反应过来,想要采取点什么行动挣扎一下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情势已然定局。
只不过,刚刚签约仪式前半程还安坐观众席的周密,待到仪式结束,准备转场到那以他为主角的会场时,却突然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踪迹。
陈朔将曲执提前两小时送到机场后就离开了,然后在开回市里的车程上着实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把曲执今天离开的事,告诉周密。
周密谁都没知会,就像曲执也没把出发时间告诉自己一样,一意孤行地离开了会场。用着一种足以让人闻风丧胆的速度,周密把车飙上了三环,二十多公里的路,即使已经开始有了周末晚高峰堵车的苗头,他也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就跑完了。
最先发现周密不见的,是周太太,她一开始没敢告诉正忙于招待各路媒体及生意伙伴的丈夫,只一味地打电话给儿子,而那周密,自然是没有接。
将车子违规停在国际出发层的正门口,周密一路狂奔着在熙攘人群中搜寻,心里祈祷着曲执能慢一点,无论换登机牌还是托运行李,都慢一点,再慢一点。
而上天眷顾,让周密在曲执即将安检的前一秒,生生叫住了他。
即将离开这个自己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曲执拿着登机牌和护照的手麻木发凉。待到那一声凭空响起的呼唤毫无预兆地击入心底,猛然转过头去,越过等待安检的旅客排起的蜿蜒长队,曲执一眼便锁定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排在后面行色匆匆的乘客不满前面的人尸位素餐,队伍里窃窃私语地已经有了微词,曲执于是撤下一步,从行列里退了出来,同时也离周密近了一点。
周密也想进一步靠近,但奈何自己没有登机牌,便被地勤挡在了拉起的伸缩隔离带外,“不好意思先生,送机的人士只能到此止步了。”
好在,曲执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薄情,只见他一路逆着队伍的行进方向,嘴上不断地向挨肩摩背的旁人低声道着抱歉,似是跋山涉水一般,回到了周密面前,于是两人间,就只剩下了条一扯就能断的带子,“你怎么来了……”
周密手中攥着的手机再次响起,但他根本没心思顾及,他的眼里只有曲执,他的心里只有曲执,他的嘴里只能问出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能不能不走?”
曲执单薄的双唇抖了抖,想起刚刚看到的新闻,“周密,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回去,回典礼现场去,回到那个此时此刻被所有媒体镜头都对准的地方去。”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一周年。”
周密突然地说着,红了眼眶,曲执下意识去看那登机牌上的日期,不假。
原来,时间竟能过得这么快。
“曲执,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周密问,语气里带着少有的委屈,但曲执显然无法给出任何回应,“好,那你听我说。曲执,自打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想好今天要怎么过了。我想你今天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一睁眼就看见我在旁边,然后我为你端上你最爱吃的早饭。吃饱之后,我要带你去红螺山看红叶,去红螺寺拜姻缘,如果山里冷,我就把自己的外套给你,如果你走累了,我就背着你继续。下山后回到城里,去我提前几个月就定好位的西餐厅,开一瓶你喜欢的年份的红酒……”
“周密,”曲执如何能继续听下去,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周密的眼睛,他只能死死盯着周密手机上一遍又一遍显示着的周显礼的来电,“你真的该接电话了……”
话被打断后,周密也没了再接续的力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他无所适从,所以最后,只能是曲执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混帐东西!”周显礼暴跳如雷的怒吼从听筒里冲将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赶快给我滚回来,你在哪里,我让司机去接你!”
泪水从眼角溢出,周密知道,电话那头,是自己永远无法逃避的责任,而电话这头,是自己再也无法留住的离人,“机场……我来送一个朋友……”
“朋友?”周显礼咆哮的声线中多了分警觉,“什么朋友?!”
电话里,父亲的质问和训教还在继续,电话外,曲执已然开始远去。
周密不能就这么挂断,只得用手掩住传声的话筒,却难掩声音里的哽咽。
“曲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曲执,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曲执,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
曲执没有回应,他只是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纯粹但又包罗万有的笑容,至于具体是什么,安抚,慰藉,顾恋,抑或道别,无从言说。
周显礼不知从电话捕捉到的声音里听到了什么,“你在说什么?”
于是最后,周密只得用口型说出了三个字:求你了。
曲执终是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只是转身融入了人群里。可哪怕有了人潮向前的推搡,曲执仍旧觉得,自己似乎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拔山之力。
不消多久,小杨从酒店驾车过来,赶了个刚刚好的时机。小跑着下车,殷勤为眼前这个被装进黑色西装的苍白的男人拉开车门,因为他似乎没有这个力气。于是昂贵的轿车开始顺着机场高速向西狂奔,把沿路一切活的死的都狠狠丢弃,它向着天边血红的一抹残阳扑去,那样子,看起来充满了勇气。
小杨脚下的油门几乎没有松开过,手紧把住方向盘,眼死盯着前路,耳听着风暴眼中心的死寂。此时的路况顺畅得出奇,但他根本不敢抬起眼睛,不敢把视线放到那蘸满雾气的后视镜里。他感觉自己好像红了眼睛,视线也不太清晰,可能是刚刚赶路累的,也可能是因为这车厢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情绪。
庞大的波音客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随着轰鸣声达到人耳的限极,机身也骄傲地把它的头颅昂起,用展阔双翼划破沉默的天际。机舱里,佩戴安全带的指示灯无声地熄,温柔的乘务员拿起纸巾,走到一位乘客身旁短暂伫立。她好心地想要帮忙,所以不厌其烦地猜测着一切因何而起,直到一句——
“先生,可是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