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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98章 物是人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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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洁的后事,是陈朔和闻重帮着办的。周密签下的协议,在公司和家里都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不得已又失联了数日,也就没能看见曲执问他有没有空来参加追悼会的微信。待到终于注意到这条信息,想着刘洁生前对自己十分照顾,周密自问还是应该前去拜祭一下,恰好今天曲执也要过去,两人便约在了陵园见。
今日凌晨下过一场大雨,把公墓小路上的青砖刷洗得干干净净,只是眼下天色仍未晴朗起来,灰蒙蒙地愈发加重了这深秋的萧瑟寒意。
“你知道吗,”曲执小心翼翼地拨掉被秋风打落在墓碑上的枯叶,看那黑色石板上书“慈母刘洁”四字,恨不得把它们的一笔一划都永远刻在心上,而那“孝子曲执叩立”的落款,却又让自己着实承受不起,“我妈打字慢,微信上其实很少给我发文字,一般都是语音,但现在我俩的聊天记录里,最后一条,停在了一句话,十五个字。”
“你的执照,吊销了最好,你不配做律师。”
“仿佛在时刻提醒着我,她到底是因何而去。”
曲执的话,让周密心里跟着狠狠地抽痛起来,“不要这么想,阿姨那么通情达理的人,一定能理解你的苦衷,也一定不希望看见你现在这样。曲执,说到底,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我,如果你一定要把责任归到谁身上,那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应该是我,如果不是我没能打理好公司,也就不会有后面这百般纷扰。”
曲执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具象的喜悲,只安安静静地蹲下身来,将精心准备的供品一一摆出,全都是刘洁生前爱吃的水果和点心。
俯身将一束白菊端端正正地摆在墓前,周密觉得自己应该能够感同身受曲执的悲恸与煎熬,但又似乎永远无法体会到那一份刻骨,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侧目看他,只能偷偷从碑面清釉倒映出的影影绰绰里窥探,“对不起,那个时候,你明明都已经那么难受了,我不仅没能陪在你身边,却还那么鲁莽地……”
曲执知道周密指的是什么,“没事,我不怪你,其实还多亏你打醒了我。”
这一次,换作周密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太潮湿了,曲执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能顺利点燃,周密于是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火机,帮他焚好了要上的香。两人一并虔诚地拜了三拜,再将各自的三根香双双放入香炉里,似是完成了什么难得的仪式。
“对了,”安顿好祭祀要做的一切,曲执终于有了些精力去关心一下周密,“公司里面,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吴浩龙在董事会上,提起了弹劾案。”
周密没料到曲执会了解万家地产的事,但转念一想似乎也说得通,便也不再刻意瞒他,“是。吴浩龙弹劾我爸在决策过程中存在重大失误,说他不仅非要地产公司插手物业公司业务,也没能在危机出现后迅速应对,及时挽回局面。”
曲执很想对周密说声对不起,可一想到自己就算是说上一万遍,这三个字也依旧只会是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分量,便连道歉的底气都没了。
周密看得出曲执心理负担很重,哪里忍心就这么由着他自苦,于是反过来宽慰道:“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不干了,正好歇歇,反正赚过的钱也够花了。”
曲执明白周密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可自己不知为何就是想把实情戳破,“你不是说,当初为了护盘,已经把家里所有能动的资金都投进去了吗。”
善意的谎言没能奏效,周密感到了些许无力,但他天生不是那种会轻易悲观的性子,“没关系的,虽然吴浩龙现在是最大股东,但也不是绝对控股,我们只要和万家联手,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弹劾案最后也不一定就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曲执默默点了点头,周密既然都这么说了,自己作为旁人,自问没有立场一味唱衰,自己应该相信周密,相信他有能力重新挣回那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其实,”周密话刚开头,又停下,犹豫之后,再提起,毕竟万梓迎告诉自己的那件事,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实你大可不必去找万梓迎。万振庭向来信奉制衡之术,吴浩龙如今有了一家独大之势,即使不联姻,万家也一定愿意与我们结盟。”
几天前,曲执去找过一次万梓迎,请她设法帮帮周密,以减轻股权转让所带来的损失。万梓迎之前或多或少听说了吴浩龙和周密之间的纷争,只是没想到竟然已经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万梓迎愿意帮一把自己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只不过,她和曲执两人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主动和家里提出,把订婚的事重新提上日程。
万振庭听到女儿说想和周密订婚后,没有立刻明确表态,但万太太自然是愿意的,便一直从旁劝说。加上周显礼最近也多次诚恳表达了这方面的意愿,万振庭左右权衡之后,终是同意了这门亲事,两家眼下已经开始挑选举办订婚典礼的吉日。
曲执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又自作主张了,也十分自私,不仅会让周密难过,也有利用万梓迎之嫌,甚至会伤害到一直那么拿自己当兄弟的陈朔,但他真的没法眼睁睁看着周密因为自己,遭受那般重创,“经过这么一番风波,万振庭以后肯定会对公司里的所有股东都心存芥蒂,无论是已经几乎明摆着站到了对立面的吴浩龙,还是暂时维持合作伙伴关系的你。为了让他安心,也为了让他以后可以全力支持你的一切决策,在生意之外建立一段相对牢固的个人关系,是最好的办法。”
“可你怎么能忍心就这样把我拱手相让,”见曲执把话说得如此理智,周密难免有些负气,但他从未怀疑过彼此的感情,“还有那天,你说你不喜欢我了,曲执,我知道这不是你心里话,但你以后能不能也别再说这些了,我听了真的会心痛。”
空气中的湿气在墓碑上冷凝成水珠,曲执攥着衣袖仔细地擦了起来,“我去见万梓迎那天,才知道之前害得你离家出走的那份录音,她爸并没让她知道,说明万振庭以前嘴上虽然一直没松口同意,但还是给联姻的事留了余地。此次旧事重提,目的性虽然强了些,但万家夫妇对于你这个人,应该至少还是认可的。”
“曲执,”周密听出了他回答里刻意的闪躲,“万梓迎了解我怎么回事,她答应,只是为了帮我,并没有真想和我在一起,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真的很感激她。但我也希望你明白,我这一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人。曲执,虽然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我还是想自私地问一句,不管我最终会不会和她订婚,我们能不能继续在一起?”
曲执尖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周密,虽然这门亲事包含了太多感情之外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份婚姻在万梓迎的心中能作数几分,但她毕竟为你牺牲了很多,我希望往后的日子里,你能真心实意地对她,我也好没那么愧疚。”
“所以……”周密强迫自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却仍没能做好直接问出后半句的准备,不得已换了种说法,“曲执,我记得你说过,虽然我们领不到那一纸婚约,但你口头承诺的效力等同于书面协议。所以,你现在是打算违约了吗,曲大律师?”
尽管空气湿度很大,但人却似乎无法从中汲取任何水分,曲执干裂的双唇开了又闭,却迟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仿佛终于攒足了力气,“周密,对不起,我现在整个人是乱的,真的没法立刻给你一个答案。我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只知道国内的圈子,自己肯定是很难再混下去了……”
周密大概猜到了曲执后面想说什么,“所以……?”
“所以,”曲执抿了抿嘴,“我想要离开一阵子。”
曲执的决定合情合理,但周密不想承认,他想做的,只有挽留,“曲执,我发过誓,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也说过我相信,只要一起面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曲执,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周密说过的话,给过自己的力量,曲执从没忘过,甚至至今仍能清楚记得,他说要一起面对,是除夕跟自己回家过年那次,说会一直陪着自己,是今年元旦过生日之时。曲执也记得,自己当时许下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未来有朝一日,自己和周密无须借着朋友的身份,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各自家人的面前。
“周密,”曲执抬起头,终于让自己今天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不假,但我喜欢男人的事,说到底,也是最后压在我妈身上的稻草之一。自始至终我想要的,是家人的认同,而非她再没有机会去表达自己是否认同。现在的我,真的没法带着这种心情继续我们的关系,你能不能再包容我一次,就这一次?”
深深地望着曲执的眼睛,周密从中看到了坚强外壳被无情剥脱后,那不得不暴露在尘埃中的脆弱,也就随即明白了,此情此景,自己根本没法不做出退让。
伸出手若无其事地揉了揉曲执的头,周密忽而嬉皮笑脸起来,“那好吧,曲大律师,违约就违约吧,反正我也没打算追究你的责任,没打算找你要什么赔偿。”
曲执已经很久没机会和周密这么亲昵过了,久到此刻,当再次陷入这无比温柔的漩涡,竟险些生出那打算心软留下的危险想法,于是只好硬逼着自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继而道:“周密,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周密双眼盛满温存,轻声道:“你说。”
“我不在的日子里,逢年过节,能不能替我来看看我妈?”
曲执作出这番安排,就证明他此去经年必不会短,周密本能地不想接受,却无法反悔,最后只能装出调侃的样子,“我个人当然是愿意来的,只不过你确定要我来吗,我可是把你掰弯的元凶,我怕阿姨不愿意看见我,一见着我就生气。”
曲执难得地配合着笑了笑,笑眼中带了泪,“不会的,我妈虽然不能理解我喜欢男人,但她最气的,其实是我做错了事。周密,你和我不一样,你懂分寸知进退,是能成大事的人,我妈喜欢你还来不及,肯定不会讨厌的。”
再没了足以挽留的借口,周密只得认命地应下曲执的请求,然后转头看向刘洁的墓碑,强颜欢笑着自说自话道:“阿姨,您都听见啦,曲执不是不想来看您,他只是现在一时间,还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儿,您就再由着他这一回吧。您放心,在他想明白之前,我会常来看您的,等他想明白了,就我俩一起来。”
曲执能听出周密话中显而易见的不舍,而他此刻能做的,就只有逼着自己尽力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让心中足以与之呼应的情绪显露半分。可这实在太难。
几不可闻地挤出一句谢谢,曲执只想立刻转身逃离,却被一把拉住手臂。回过头就看见,周密握着自己的手,缓缓地抵到胸膛上,那个心脏跳动的地方。
“曲执,”回想起近来种种物是人非,周密笑意中的苦涩愈浓,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守住当初轻易许下的诺言。曲执,你这一走,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而你甚至给了我一种也可能就再也不见的感觉。如果,如果今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希望你能记住,我这颗心,是怎么为你跳动的。现在如是,以后如是。”
曲执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用以遮盖心中全部的所念所想。
又怎么会忘呢。
毕竟我的心跳,早已和你的一模一样了呀。
周密没能从曲执那里再得到任何回应,只见他轻轻一挣,就抽回了那只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毅然决然地,向着远离自己的方向走去。
脊背挺得笔直,步子迈得坚定,曲执的背影在旁人看来,简直冷酷到无情。
既然分开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铁石心肠,曲执想,那不如就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毕竟他这个人天生性子凉薄,想来爱得,也一定没有周密那么深吧。可到底又是为什么,离他越来越远的这几步路,自己竟会走得这般精疲力尽呢。
天空似乎又下起了雨。
仿佛是在沼泽里前行,深一步浅一步,曲执不知道自己哪一脚会踩进带有致命危险的泥潭里拔不出来,然后任其吞没。与此同时,泥泞中寄生的不知名的小虫,咬破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肌理,顺着血管漫游全身,啃噬起他的骨肉。
行尸走肉般地继续走着,曲执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顺着那无数的伤口流干了。失去了滋养的心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脱水、皱缩、衰竭、死亡。曲执一路上,走得昏天黑地,五脏俱焚,只剩下这具可笑的皮囊,而他也终于得以在此时此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那人世间,最痛的四个字。
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