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荒》闲言不叙

1、楔子

　　窗外凌晨开始下雨。

　　但凡雨天，他都会感念曾经乃至如今生命里的一切，并越来越沉醉于幻想着能在电闪雷鸣的夜晚，看苍穹被撕开一道道口子，听雷声贴耳炸裂。而他则像无数次梦里那样地站在荒原，如嗜血的利刃无所畏惧，如饮鸩止渴般畅快淋漓。久而久之，他真的在某个雷电之夜，变成了那种他想成为的野兽：至狂而静，至热而冷。再回望，天地苍茫，唯他而已。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喊着：“醉儿，醒来。醉儿，醒来！醉儿，快醒来！”

　　“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不要！”他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原来是场梦。

　　他触亮手机屏幕：凌晨两点二十。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里，还在下着雨。

　　R城的冬天极少雨夜。屋内没有开暖气和空调，气温零下1度，他依旧觉得有些燥热，起身打开冰箱，拿了瓶冰水喝了两口。

　　刚才那个声音到底是谁？他百思不得其解——已非第一次在噩梦中听到这个声音，也非第一次在梦中变成那样的野兽。

　　更巧的是：每次，都是在雨夜！

　　他蜷在宽大的沙发里眯着，努力再休息一会，因为还有不到两小时，他就要赶机去A城赶通告。

　　刚朦朦胧胧地有些沉沉睡意，就被助理电话吵醒。

　　助理：“朗先生，起床了！我在你家楼下！”

　　男子听完不语，挂了电话，又睡着了。

　　二十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助理：“朗先生，请您立刻马上现在起床，再晚就要误机了！”

　　他才慢慢坐起来，揉揉太阳穴，起身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袭休闲的白衣，戴上口罩墨镜和帽子，潇洒自若地下了楼。

　　一辆奔驰顶级房车迅速停在他面前，助理打开车门：“您可算下来了。”

　　车上。

　　助理递给他一沓纸：“这次的访谈提纲，你先准备一下。”

　　他接过，迅速浏览了一遍，声音低沉冷漠：“怎么又问感情问题？我不是说过这种通告一律不接吗？前期怎么做的对接？”

　　助理：“朗先生，考虑到您的新画展举办在即，我们才和他们达成的这次资源置换性质的通告合作。对方是国内顶流节目，并且就这一个要求，所以我才……”

　　他不再说话，墨镜和口罩里的他，看不清是何表情，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助理知道，她无疑又触到了他的雷区。

　　刚到机场，他就被等候已久的粉丝围了个水泄不通。助理和保镖为赶时间，粗鲁地维持着秩序。有一个女孩子大概是想要冲进来要签名，被保镖一把推开，那女孩差点摔倒。一直沉默不语的他伸手扶住女孩，摘下墨镜，一双清凉冷冽的眼眸不悦地扫过保镖。那保镖连忙对女孩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直播间，访谈过半，主持人终于抛出了那个敏感话题。

　　主持人：“朗醉先生，您如此年轻有为，很多粉丝都十分关心您的个人问题，不知现在，您是否还单身呢？”

　　朗醉：“你觉得呢？”

　　主持人瞬间尴尬：“这个……您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猜得出来。”

　　朗醉：“那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

　　主持人：“哦……好的，那我们进行下一个问题……”

　　从直播间出来，助理滔滔不绝地说着刚才的访谈可能会有哪些点被炒上热搜，接下来要作何应对。男子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天旋地转，也听不清助理在说些什么，勉强撑着出了广播大厦，上了车。

　　一个月后，关于22岁影视歌多栖的明星画家朗醉神秘隐退的消息铺天盖地。与此同时，有关他的身世和经历也相继被有心之人恶意爆出并添油加醋：

　　朗醉，自幼在孤儿院长大，性格怪异。

　　14岁，因极佳的外在条件和才华被星探发现并签下，从此进入娱乐圈。

　　18岁，被指出柜和被无端抹黑而遭受全网语言暴力攻击。

　　19-21岁，遇到感情骗子，骗财骗……色，一蹶不振。

　　22岁，复出，红得发紫，却不近人情，得罪了一众资本家。

　　22岁冬，神秘隐退，无人知其去了哪里。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身在一座明亮却清冷的宫殿里。

　　窗外的梨花簌簌飘过。

　　“阿醉，四十九年已过，你终于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他方意识到榻旁有人，转眸一看，是位模样俊俏的金衣公子。

　　“你是？”

　　“我是司火啊。看来你是刚重生，尚未完全恢复意识。不急，且稍作歇息。”

　　重生？他努力回忆自己是谁，只觉得脑海里各种意识和场景混乱在一起，使得他的头似要炸开般。

　　忽然，他清醒了。

　　他是这十方唯一的兽神之后，朗醉；他又是现代世界那个爱恨极致的朗醉。他记起在那个现代世界的最后一刻，是身处某远国的一片荒原，闪电劈开苍穹，他也记起了一切，记起了他作为兽神的第一世，他的热情赤诚为人利用，害死了自己的兄长——那个才华冠绝十方的兽神长子朗玥。那种恨到骨髓痛不欲生的感觉依旧活生生地侵占着他的每一个细胞，直到他用尽全部气力，瘫倒在无边无际的荒原，直到在那个世界，心脏停止跳动。

　　生如三极，爱到疯，恨到死，温如水。

　　原来这次的万年重生，是去了那个世界的21世纪了。

　　“辛苦你了，司火。”朗醉道。

　　金衣公子摇摇头，道：“客气。可还好？”

　　朗醉道：“左右不过是在那些心魔的深渊又挣回了一条命罢了，无所谓好或不好。”

　　司火道：“你却从未对我提过，你究竟有过何种过往，竟结下如此凶险的心魔。”

　　朗醉道：“都是些我第一世里的陈年旧事，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也只不过在每次大限之劫时，才会血淋淋重现。不提也罢。”

　　倏忽三百年过。朗醉独居月荒，日子清寂平淡。

　　这日是云深少君受封大典，朗醉受邀前去恭贺。返程途经玄狼族领地，见张灯结彩，丝竹悦耳，十分热闹。朗醉无意打扰，便隐身遁形，有两个玄狼族小兵从他身旁絮絮叨叨经过：

　　“今日这周岁宴，可真是热闹啊！”

　　“可不是！咱们玄狼一族久无喜事，如今有了小王子，狼王和王后自然要举族庆贺。”

　　“只是这小王子性格太过怪异，生来不喜热闹群居。你瞧，它自己的周岁宴，它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害得我们奉命四处寻找。”

　　“行了别抱怨了，总归是我族喜事，难得我王和王后高兴。”

　　“也是！再说小王子不到三岁尚未化形，万一被这山中的飞禽走兽伤到了岂非不好。你我还是尽快找吧！”

　　朗醉目送他二人渐渐走远，心下想到：着实有趣，还真是一只不走寻常路的小狼啊！

　　正值寒冬，山中虽百花肃杀，满目荒凉，天气却是好得很。难得见到冬日暖阳，朗醉索性计划徒步半晌。不料刚到距离玄狼洞府百里处时，见一枯藤树下卧着一团黑黢黢的小东西，一动也不动。朗醉心生疑惑，走上前一看，竟是一只昏迷的小狼。

　　朗醉为它检查伤势，发现是中了十日枯之毒。十日枯乃十方荒山中罕见的焦蛇布下的剧毒。焦蛇甚少冬眠，以食枯骨为生。冬日猎物甚少，它便在洞穴周围尽布剧毒十日枯，中毒者只消十日，便化为枯骨，是为十日枯。

　　“所幸，你这是遇到我了。不然这荒郊野外，等你的族人找到你，也不知到何时了。”朗醉想道。

　　月荒宫内的上弦宫藏书百万，古今奇谭十方百术无所不有。兽神朗醉的记忆和学识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救醒了这小狼，只是它中毒已深，尚无法根除其毒性。

　　小狼片刻间悠悠转醒，只是依旧虚弱，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朗醉。

　　朗醉早猜出这它便是那只玄狼小王子，见它可怜，心下不忍。

　　朗醉道：“既然救了你，就索性好事做到底，把你送回去吧。”说完，朗醉将它抱在怀里，返回玄狼洞府。

　　还未到府前，朗醉便闻到浓重的血腥之气。朗醉也不再慢慢悠悠，片刻间翩然飞至洞府。

　　几个时辰前的热闹喜庆荡然无存，满目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玄狼洞府，被血洗了！

　　玄狼小王子低吼一声从朗醉怀里跳出，身体不支摔倒在地，却仍努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踏着尸体血迹往里走。

　　朗醉跟在它身后，也慢慢往里走。

　　忽然，那小狼止步，停在两具尸首前，哀嚎一声，留下两行热泪。小狼匍匐在地，努力想要依偎在那尸首之下，奈何它体弱力微，又尚未化得人形，所以一次次失败，只将自己浑身也沾满了血迹。

　　朗醉看得痛心，从那两具尸首的打扮来看，应是玄狼王夫妇。

　　“那是什么？”朗醉看到玄狼王手中似是握着一件东西，便走上前蹲下取出，是一枚令牌。
　　令牌上的图案朗醉认得，是红狼族的印记。

　　那小狼竟走来，盯着朗醉手里的令牌。

　　朗醉递给它看，却被它一口咬在嘴里，满目血染的恨意。

　　朗醉于心不忍，对那小狼道：“今日你得以遇见我，也算是缘分一场。那我就帮帮你吧。”

　　朗醉帮它将玄狼王夫妇的尸体埋葬在附近一处空旷之地，还竖了一块碑。忙活完，朗醉对小狼道：“小家伙，我该走了，保重。”

　　朗醉说完转身要走，却觉得袍子被什么扯住。他转过头一看，那只小狼正咬着他的衣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朗醉道：“你……这是何意？”

　　小狼依旧不丢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朗醉：“你……该不会是想要同我回月荒吧？”

　　那小狼竟然眨巴眨巴眼睛，似是点头。

　　朗醉竟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月荒的生活，索然无趣，我是怕你耐不住寂寞。”

　　小狼摇摇头。

　　朗醉长叹一声：“好吧。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收你做我的小徒弟吧。”

　　朗醉蹲下，将可怜的小狼抱在怀里，离开玄狼族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