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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及时且行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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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轻叱,一道黄玄相间的辉芒划过古苍山岳,追风逐云般的速度在山岭间穿行。
“吁!逾辉停下。”
玄色衫袖轻轻勒住马缰,棕色骏马前肢定在地上,转眼间一人一驹已悄立在苍田岭峰上。
俊眸轻垂,眼角微扬,果不出所料,这里居高临下,树木浓密,且离银丰阵营极近,是最适合观察修罗宿煞阵的地方。
修罗宿煞阵是建立在当日的虎韬卧龙阵之上,阵幅却比之巨大,阵法却比之诡谲,阵术却也比之凶恶,只见其所在之处无不乌云笼罩,电闪雷鸣,且上空漂浮着银黄色的毒气,那便是至毒凤凌霄!
这几日来,银丰军隐隐不动,似是忌惮皇朝齐王十七那年留在古苍岭关前的那岁月时三元阵,迟迟不敢攻城,而方圆十里地,一片战后焦黑,再无人迹。
曾几何时,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此私语绵绵,望月溪头;曾几何时,他们在这里当歌对酒,喟叹去日;曾几何时,他们在这里相倚相偎,共看锦绣人生……
如今,烈日当空,唯剩两国的守军们立于焦土上,个个一身大汗,而那涩咸的汗液,落在了眼帘,仿佛沿着生命的轨迹向过往峥嵘反射……
绛唇一叹,修长玉手张开一方玄白锦帛,铺陈掌上,其上用大毫赫赫写着“修罗宿煞”四字,下方画着一圆兵阵,其上小楷染墨批注,小篆朱红释解,内有八卦,暗藏乾坤,黑黑红红的,却是无留一处空缺。
俊眸先是远近细细比对着,将远方新阵的变化之处一一找出,默默思量着应对之法,眼光放远而去,看着其阵中虚实变化,兵轮更换,风向走向,天地之势……
而后久久地,忽然抿嘴一笑,自骏马马具上系着的一锦带内掏出一支以玄帛包裹的黑炭笔和米白木板,重新画出一圆全新的修罗宿煞阵,再加上以炭笔注上自己新的批注……
此一事耗时甚久,而画图之人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其胯下骏马也极有灵性,不敢擅动,不敢出声,怕惊扰了主人一般。
一阵带着夏日山风扫过,白玉冠束起的乌发扬起,玄袍翻飞,眉目如画,绛唇丰润,肤色雪白,长身玉立,俊雅无双,雍容温雅,如谪仙人。
其之容颜、其之气宇已非凡人能比……
约是十丈远,又是一匹千里良驹飞驰于荒野上,而马上的那抹雪白似天象彗星一般,落下凡尘,来人见了风中的玄衫人,遂在山腰处停下马儿狂奔的脚步,一双淡看世人的清眸此刻却是笑看峰上的一人一驹,悠闲踱去。
“韵儿怎来了,此刻医帐该是正忙才是呀。”玄袍人早便听见马蹄,却待得来人临近时才抬头回视,温文一笑。
“齐王孤身突入敌营,身为南麟,自得前来相助才是。”谷粼抬手,勾过被山风扰乱的发丝。
“若是如此,韵儿来得正好,且看看骐方才和着裴世子的方略所拟破阵之法是否妥当。”萧骐摇头浅笑,长袖一挥,那片米白木板已然落到谷粼手里。
她从善如流,手执木板低眉看着,纵白马轻蹄,傻眼便来到萧骐边上,又看了一会儿远方的修罗宿煞阵,眉头微皱,“哎,这修罗阵法,从我第一次见它起就没什么好运气。真是歹毒之极……”
“尊师与尊师母绝不会愿意见到你此刻的表情。”萧骐不禁也随她皱眉。
“萧大元帅说的是。”谷粼眉一扬,将情绪敛于眸中,指着木板所画的阵中某处言道:“此破阵之法甚妙,进可攻退可守。我思来想去,也确只有此一法能破云龙的修罗宿煞。但恐有一处,怕是陷阱。”
“何处?”萧骐侧过头,垂眸看着谷粼所指的地方,忽而眉头更锁,“哎,都是那令人心烦的凤凌霄,否则骐怎会出此下策。”
“如此看来,你已经把人叫来了?”谷粼放下木板,心中也是一叹。
“然也,韵儿不也该把那人唤来了,单凭你我,进得去未必也出得来。”萧骐虽是一边笑,一边说,但心里却也沉重万分。
此计凶险万分,非谷粼这般高手出马不可,但夏至将至,她身上那未解的红龙吐信是他最为忧心牵挂的。
“这是自然。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勇,在谋,如今处于非常时期,粼自当为齐王您尽一份力。”
谷粼浅笑倩倩,将米白木板递回,清澈眸子中倒影着萧骐的影子,虽总是白衫男装打扮,此刻却另是一番女子娇颜,菲菲笑靥。
萧骐见了心头一软,将板子接过,缓缓笑道:“如此,骐替皇朝多谢韵儿了。”
“客气。”侧首又将视线放在远处的修罗宿煞阵上,谷粼心中多有忐忑,“两仪交割,阴阳错挂,五行逆转,天煞修罗,此一回,吉凶参半,难测难测……”
收起板子,拉起马缰,萧骐策马与谷粼比肩挨着,看着她皱眉的侧脸,略有些病白,心弦悄悄一扯。
“连日来,韵儿受累了。”话音温雅,又带了些似有若无的轻柔。
谷粼不禁一怔,转过头若有所思瞅着他的双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此刻却清清楚楚只映着她一人。
半响,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气,未点红朱的唇儿笑开,“可知晓,这些天虽然累,却让我找到了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这些天,身为军医的她不断经历在生生死死之间,救活一个是一个,尤其是铁劲桑的死,让自己浑然顿悟了生命的可贵,让自己本想放弃的心重燃希望。
而给了她这个机会,给了她这个意义,给了她这个希望的人,此刻便就在自己边上!她满心的感动,满心的激荡,或者还有什么,已然说不清了。
她只知道,就算是有命活下去的话,这辈子也难以还他了……
要是还有下辈子的话……
她的声音沙哑透明却清越淡然,那抹笑感染了萧骐,让他也跟着笑开。
“意义?”有我么?
话一出口却没说完,他心头一颤,接着又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用内力镇压也未必能稳下呼息的快。
“是啊,对酒当歌歌不成,人生几何春已夏……能活下去,便及时且行乐吧……”她的笑略见悠远,似不愿多说,却显意味深长。
“好个及时行乐呀!”萧骐听闻,不禁舒了一口气,心口一松,忽而自铁劲桑去后,不,自得知谷卿去后,就再不曾有此刻的放松。
说着,俊眸辉芒一闪,玄袖一伸,右手忽然自然不过地牵起她的左手,直直看着她,他温雅笑道:
“我们下山吧,是时候让云龙和金狼吃吃苦头了。”
谷粼霎时感觉双颊微烫,脑袋愣愣的,眸光悄落,他的手很暖,较她还温烫几分。
忽而思起一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禁脸儿更烫,脑袋更懵,遂只能任着他大手牵小手,两人一同策马往山下去。
一路上说说笑笑,走得极慢,仿佛忘了两国交兵,忘了亲族仇怨,忘了时光荏苒。
一段山路颠簸,而那对相执的手却是紧紧握着,一直到古苍岭关城门下才缓缓放开……
※
几天来,皇朝阵营气氛严肃非常。
虽说上一战折了十万兵就换来三十七万银丰军的性命,但十万兵马折损,着实惨重,加上还有二十万大大小小的伤兵,吃穿医药,皇朝要付出的代价已是不小。
没想到战后两日,镇军大元帅铁劲桑薨然逝世,这一阵前失将的晴天霹雳,对本就哀痛不已的皇朝将士们更是雪上加霜。虽然有着神将一般无所不能的齐王出任元帅,但刚满二五的萧骐在众人眼里尚属年青,临敌经验不足,故痛失兄弟、痛失领袖带来的痛楚便也久久不能缓解,谁也没有把握明天脑袋还能留在头顶上,士气很是低落。
“你打算怎么办?”
裴持希瞪着摆在桌面上的五颗郁蠡丹,一脸无奈。
“什么怎么办?”
谷粼倒是一脸浅笑,回的干脆。
“我说的是,你把这东西给我干嘛?!”
话没说几句,裴持希暴躁的个性又爆发了,也不知因为病患太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最近常常处于咆哮边缘,好坏都要咆两句。
坐于一旁的镖儿用力磨着红豆杉的粉末,不悦的瞪了瞪总止不住发飙的裴持希。
“嘿嘿嘿,别生气嘛上吊眼。”谷粼笑容依旧,轻手轻脚像个侍女似的,将裴持希扶到椅子前,服侍他坐下,“其实呢,我就想问问,这东西你现在最多能做几颗?”
“这东西很难做诶!”裴持希听了,一脸诧异。
“我当然知道很难做,不然找你上天下地无所不行的裴大神医做什么!怎么样,快告诉我能做几颗?”谷粼两眼发光的看着自家师弟,仿佛捡到宝一般。
闻言,裴持希脸色放缓,拿起一颗郁蠡丹,嗅了嗅,又用银针挖出一点浅尝了一下,皱眉转头,看着谷粼,言道:“啧,真不愧是蠡园圣品,你哪来的这好东西?”
“萧骐此前给的。我说你问东问西的,到底能不能做,给个准话啊!”终于,谷粼也一脸不耐。
“我猜也是他给的。你竟一颗都没吃?!莫怪会这么问我。”说着,裴持希又拿了银针弄了一点,拿给谷粼尝。
谷粼含下,柳眉一垂,颓然地坐到椅子上。
“知道厉害了吧。医理中的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全给打破了。能制出这郁蠡丹之人,必是神人,深知这以毒拔毒,以毒解毒之理!”
裴持希摇摇头,执笔拿纸,起笔而书,写下药方。
“解毒圣品的蠡园凤铃花,还要配有雨水那日的铁石斛,清明那日的龙骨粉,小暑那日的海金沙,寒露那日的百年参,小雪那日的蝉衣末,大寒那日的熊胆珠,霜降那日的冰峰霜水。啧啧啧,熬制方法倒是不难,不过就是这药方,说毒不毒,说善嘛穷人家几辈子都换不来一钱此药材。我看,普天下也就蠡园那地儿有能人有财力制得出这圣品郁蠡丹。”
“那是!天下最有钱的莫过于天家,而我们蠡园不仅代代出英雄,更是母仪天下的凤族应氏的娘家。有历代皇帝和武林盟主罩着,蠡园想不富都很难!”镖儿闻言,在一旁笑得很得意。
“是啊是啊,你们蠡园最好……那你还蹲在这里作甚,回蠡园去当你的应六小姐享福啊!”裴持希一向经不起激,最近那坏脾气在镖儿面前更是发作得越发明显。
“你……”镖儿见谷粼坐在一旁,脸儿不禁气恼地一红,摔下石磨,“本六小姐这次是来帮我家少主的,等战事一结束自然会回去享福。不用你赶,我也跑得远远儿的!”
裴持希僵硬的放下笔,缓缓地站起来,眼神略带了些闪烁,嘴巴却依旧很硬,“话可是你说的!朋友一场,大家好聚好散!到时候可像上回那样缠着我大哥,四处跟人说我赶你走!”
“我何时……”
“你们两个是三岁孩童么,天天这么吵不嫌烦么!”镖儿起身正要还嘴,谷粼赶忙横到二人中间做和事老,“上吊眼,这件事是正事,事关皇朝上万百姓的性命。你可真得给我个准话!”
闻言,裴持希火气消了一半,心中一阵忏愧,遂颓然地坐到椅上,轻声言道:
“这丸药那么金贵便是在于那些金贵的药材,不管是药引还是药剂,都是千金难求。虽说铁石斛成材于春,但就算到了雨水这日,谁又能采得到这珍贵难寻的一株!再说这常物蝉衣末,它却是成材于秋,小雪之日又有谁能找得出一个来!还有海金沙那些难寻的药材,莫说这破军营了,就算是皇宫大内,一时半会儿也决计找不全,更不用说制成一颗郁蠡丹了!”
“如果是蠡园给药材呢?”温雅话音自帐外传入,萧骐穿着一身银紫的盔甲掀起帐帘,微笑地进了帐,“裴军医,若是郁蠡丹所需的七种药材全由蠡园供给,你能制出几丸?”
裴持希看着一脸温笑的萧骐,心中一顿,是了,郁蠡丹乃蠡园百年圣品,蠡园人为了制药必是年年皆有所准备,哪儿都不必哪里的药材库全。
“敢问齐王,这七味药材里最难寻的大寒熊胆珠,蠡园有几颗?”
“大寒的熊胆珠嘛……嗯……本王估摸着,约剩下六颗。”
裴持希听闻,眉尔一扬,心想着天下最富也绝不过蠡园,又低眉看着药单,静静思量去。
镖儿趁机向一旁的谷粼问道:“谷军医,为何这大寒的熊胆珠是最难寻的?”
“能取到完美的熊胆珠的熊一般是北国深山的大棕熊,而但凡熊到了严冬都要冬眠,若是被吵醒了就会变得比寻常时更加凶残,这种大棕熊更是凶残百倍。遭遇此熊者,能逃出生天已是不易,遑论取熊胆。再加上遇熊之日必须是大寒,也只有那大寒那日又处于北国深山的冰天雪地里才让熊胆冰而不化,就地打磨成珠带回。这一耽搁,遭遇恶兽的危险,又添一分。”谷粼慢慢解释着。
“那简直是一条人命换一颗珠子嘛,谁会去做这事啊!”镖儿一听,背后一寒!
“所以说难得且难寻啊!” 谷粼默默小丫头的脑袋,那头的裴持希终于皱着眉头转了过来。
“裴军医,还能制成几颗郁蠡丹?”萧骐一字一字的问,慎重无比。
“若制药途中无差错,至多也不会超过四颗。”裴持希也一字一字的答,心中微凉。
“四颗啊……”萧骐暗自斟酌后几难察觉的一叹,随而一笑,合掌一礼,“那就四颗吧!药材三颗时辰后便到,有劳裴军医了。”
“分内之事,齐王言重了!”裴持希见了,早就忘了方才的怒气,赶忙还之以礼,心中辩解,自来面对尔雅谦逊的萧骐,就没有人能不自惭形秽。
萧骐温雅一笑,转头对一旁的谷粼,轻柔言道:“诸将都到齐了,我们走吧。”
谷粼浅笑颔首,脱下医袍,换上白衫,两人对视一眼,相携而出。
撩开医帐布幔,日光泻下,银紫盔甲那人,雍然温笑,意态闲雅,气质高贵,白衫衣袍那人,面若桃夭,风清云淡,纤纤之姿,就像九天仙境里的一对神仙人儿,不该落在这烦扰尘世。
后头的镖儿小丫头简直看痴了,吞了吞口水,痴迷地呢喃着:“此战结束,谷军医就该是我们蠡园的少夫人了吧……听三哥说,这次少主要是没把她拐回蠡园,家主大概会把他赶出去的……”
裴持希一听,不由心口一震,转头看去,那对神仙人儿一路说笑着,已然渐行渐远,徒留一轮金日下那段段如诗如画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