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歇》蜜饵

10、第 10 章

　　腊月里又下了几场雪，这一年的冷就算是到头了，转眼年关将至。府里上下一派忙乱。沈家虽不豪奢，却样样都讲究。譬如全府上下裁制新衣，祭祖、待客、访亲友……不一而足。沈母身子不大好，每年到这个当口总要费些心里，不过到底是大家出来的闺秀，看起来无力打理，却也井井有条。不说别的，单说沈府若大一个府邸里的下人，就没有奸邪小人。沈父年底在府衙里也有好忙，家里的生意大哥沈沅已经接受，全家唯二的闲人：沈鸿并沈清容。
　　因着母亲忙，沈清容便日日与自己的闲人二哥凑在一处。成日里张牙舞爪，啰里啰嗦，吵得沈鸿连书也看不成，只给她念民间的闲话本子——她娘绝不允许她看的东西。沈鸿也知闺秀不好看这些闲话本，但沈清容鼓着脸颊，眼睛泪盈盈的看着他，他就没法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能屏蔽老姆妈并雀儿，悄声给她念，颇有几分“共犯”的意味。
　　沈鸿深觉今年与往年都不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母亲对他关照有加，竟也肯让沈清容过来同他一道。他与大哥自小也只在年关节下、私塾学堂里见过，并没感受到多少兄弟间的情谊，再加上他过去那些年心里郁郁，只盯着自己的那些苦，不曾将眼光放在别人身上。虽然他自觉与林先生不同道，但林先生曾说的话是对的：“书斋外方是真正的人间。”
　　沈清容在他这里吵闹了大半旬后，回了她和沈父沈母共住的红雨园。沈家习俗，三十晚上设坛迎接先祖，初三清晨恭敬送走，是邀请先祖与儿孙共同过年之意。这日正是三十，迎祖须的在日落后的第一刻。沈父，连同族里几个叔伯，还有大哥沈沅、沈鸿并族里的堂兄弟，共着礼服，恭恭敬敬的在祠堂敬香焚纸，旁的司礼先生不住唱和“邀祖先同飨”云云。祭祀后，叔伯们各自回家，只留沈家本家共进年夜饭。今年气氛大好，沈父看沈沅成亲有后，沈鸿一扫阴霾，沈清容天真可爱，心情大好，心中伤情亦有所平息。沈鸿趁敬酒时表明自己有志于科举，喜得沈父连饮三壶，大哥亦十分欢喜，勉励沈鸿用心治学，宴间欢笑不足道。

　　年过起来着实有些累人，自从沈鸿表露了有志科举之意，沈父便长长将他带在身边，待客访友，意在让他多结交些耆宿名流，以后科举之路可以顺当些。沈鸿心里虽有些恐惧，但还是跟着去了，席间不少见闻，只一项引起众人议论最多，那便是朝廷近半年来的几次加急军令。因着北部匈奴与女真、鲜卑有联合之势，几道急令下来，调粮，增兵，更换将领，动作极大。沈鸿久坐书斋，此时才知天下大势，竟是暗潮汹涌，心中不禁悚然，却也感到这是大展抱负的机会近在眼前，内心又涌起热血。大宇朝的历史沈鸿极熟，始元天晟，历君十七代，如今已近八百年可谓国运昌盛。前代武帝好兴兵，在位一十八年，用武力让北面少数部族安分了许久。如今是武帝二子在位，理政从容，重视文教，鼓励工商，天下大治。
　　如今北方不安定，朝廷敕令频烦，总给人紧张气氛。但江南与北地千里之遥，是以再紧张的气氛到这温软之地，也成了莺歌燕语。席间诸位长者谈论几句，便论起他事，沈鸿心里还想再听些时事，便对新的话题兴趣寥寥。只得陈沈父不备，悄悄溜至厅堂外造的山景处，寻了一个角落读起书来，沈父的随身侍从武胜正是沈府外管家，极精明的一个人。他正候在外间与其他几位老爷的侍从闲话，眼见的看见了府里一直默默无名的二爷。虽说是位爷，但爹不疼娘不爱的，府里人也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此时老爷带他出来，这位爷地位显见不同于往日。他深知这位二爷的娇贵身子，是以急忙拿出一团软垫，赶着在二爷屁股挨着冰冷石头之前放好了。沈鸿吃了一惊，忙起身恭敬道谢，武胜还礼道：“二爷见外了，石头冰冷，仔细受了凉。”
　　沈鸿深感熨帖，微微颔首再表谢意，便一头扎进书里，不知年月几何。直到一根缎带落在他的书页上，他方抬首，眼前竟是陆观云。他一袭绛红对襟袄子，头发全部束起，以玉为冠，缎带为绦，风流俊秀，分外惹人。他那黑沉沉的眼含着不明的笑意，酒窝飞起，煞是促狭。沈鸿几日没见他，此时再见，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也不问他是因何到此，何时到此，只一双桃花眼笑的眯起，眼角眉梢皆是直白的喜色。陆观云不做声，只是在旁坐下，沈鸿依旧是看着他笑，不知为何，陆观云来此地应付差事的烦躁心情略好了些，让他忍住没有嘲笑春节还要坐软垫的废物草包。
　　二人无语，只是静坐。此园乃前代姑苏知府的私宅，此时为沈父好友钱玄所有，此人与沈父一样，官场无意耕耘，只爱山水园林。是以此园被精心布置过，他们正坐在一处山景旁，对面是一方怪石砌成的水塘，天然朴拙，不加修饰，塘内几多枯荷，煞有趣味。远处只见树木交叠，高大茂密，隐约露出东南亭台一角，带着几分若隐若现之意。陆观云此时略觉出江南的好来，三九天气树木仍是翠绿，纵容冷雨骇人，但春风一起暖意直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