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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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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江南这冬天直冻透人的骨头。沈鸿那日说要学拳脚功夫,本想着一时一刻也不耽搁,陆观云腹诽,这废物身子起码得养半年,果然,只那日在廊下看了半晌雪,他就又烧了两三日,一派虚弱样子。陆观云不屑,他十四五岁上随陆父行走关外,每日见到的都是些塞外男儿,骑射样样精通,他靠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竟也在那群汉子中有了名号。也是那个时候,陆父将家里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交给他,说是从他母亲手上接过,如今交还给他。他嗤笑不已,他不信她那深宫里的母亲能有这本事。但也还是接了,不过半年时间,底下那些亡命之徒也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对家想趁交接之危也没能得手。他知道自己手多脏,内里是一团腌臜,是谢谢他的便宜爹妈给他一副能惑人的皮相,能在这黏腻潮湿的江南勉强装装样子。
陆观云总觉得着那日廊下一笑之后,沈鸿比起以往有些不同了。虽然依旧是那样废物身子,弱不禁风的,但神色间多了几分陆观云看不懂的温柔。不仅是对他,对老姆妈,雀儿,周遭一切人事,他都多了几分容量,少了几分娇憨的孩儿气。陆观云犹记得初见时他虽一副好皮相,但神色间颇有些郁郁,修竹似的人儿总是带着几分潮湿的雨水气,但而今却不见雨水,仅余清风。他搞不懂这废物草包到底在想什么,是以日日前来探望。
沈鸿虽是受了风低烧,但决心依然不减,他想学些拳脚,意在让自己身体强健些,他也确实恼了这些年的病弱。之前闭门不出,只当天下太平,人人似他家似的逍遥自在,自己为着那点父母亲和府里的冷落,心里多少带了些“这病弱身子何日灯枯油尽便也罢了”的念头,而今那一爿脓疮被挑破,他才省得这世间原有那样多的不公与苦痛,渡己渡人,虽渡不尽这众生,却也不能束手旁观,老死在这金玉堆里。
在此,他心里真心感念陆观云,虽恶劣了些,但却促使他省得大道理,默默在心里将他奉为至交,这几日他日日不断的守着也让他心生暖意。从夏末到暮冬,却已然历经三季了。
转眼到了腊月下旬,沈府全家上下量制新衣,府里下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沈鸿正在量身,雀儿在旁叽叽喳喳道:“呀,主子,你比八月上长高了三寸呢!”沈鸿兴趣平平,心里只想着还没读完的《大学》,囫囵道:“是是是,好好好。”雀儿掩唇一笑,道:“我的好主子,你进来怕是读书读得呆了。”沈鸿依旧道:“是是是,好好好。”
话音刚落,只听见陆观云的笑声伴着雀儿那丫头的笑一起传来,沈鸿引颈越过屏风往外间望去,只见陆观云着一身玄衣,夸着长腿迈进了堂屋,少年人长起来一天一个样子,小半年来陆观云个头也蹿了不少,一张脸越发显得棱角分明,那眼睛如两丸黑水,让那目光也有如实质,沉沉的落在人身上。上次一别已有将近两月,沈鸿嘴上不念,心里却时不时的想这观云弟弟去了哪里。是以此时一见,竟有些激动,不知是否因为房里地龙烧的太暖,他感到面皮一阵发烧,想立刻上前,却又有些犹豫,思想间脚已经向那边迈去。
陆观云这两月可谓趟了一次刀山火海。北边的势力蠢蠢欲动,朝廷一日一道加急令,看样子情势不大好,他家明里暗里的生意都得断手自保,说不过多少棘手之事。偶然间想起沈鸿这废物草包,竟惦念起庆园堂屋里的馨香甜暖来。他恶心自己,可还是加紧了速度,只想着能在年关前回一趟姑苏。回便回了罢,自己也险些要了那废物的命。
他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赶回姑苏。只在自家府里见过陆父,立刻着人带着东西前往沈府。他那厢拜见了沈父沈母并老师林海曾,完成了陆父交代的任务,便往庆园走。一路上的景致与那时不同,他与那废物一道走这路读书的日子竟在脑中十分清晰。
两月未曾来,庆园如故,只是树木萧瑟了些,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他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慢悠悠的往堂屋走去。刚到门口,便听到雀儿和那废物的对话,自己都能想象那废物迷糊的蠢样子。他大笑着打起帘子进去,只隔着屏风瞧见他伸过来看他的脑袋。
沈鸿因着心上不再郁结,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两月下来,竟胖了不少,虽身量还是修竹一般细瘦,但那张玉琢的脸更显圆润,面颊上还带着健康的粉色,他气度从容中又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娇俏,缎面的宝蓝袄子映得他皮肤雪白,眼睛雪亮。凭谁见了也忍不住要道一声:“好一个俊秀少年。”
陆观云见了,心里紧了紧,那时深夜巷子里的悸动又来了,他咬了咬后槽牙,瞬间觉得他这副样子可憎起来,只想一阵揉搓,让他失了这一派天真才好,他甚至恶意的想,自己做的还是不够狠,竟没将他拉进那团污浊,他开始不耐烦,可他还是耐着十二万分的性子,故意噙起那一抹促狭的笑容,道:“几日不见,哥哥变呆子了。”沈鸿听了也不羞恼,只摇头笑笑,颇有几分做哥哥容量弟弟不懂事的样子。
沈鸿心里高兴,殷勤拉陆观云坐下,吩咐雀儿去泡他近来常喝的姜茶。
他高兴道:“还以为你年后才能忙完呢。”那一团神色全无怨怼生分,让陆观云生出这人是他亲哥哥的错觉。他心里抖了几抖,回道:“事儿再多总要在父亲身边过年的。”沈鸿笑着点点头,继而又问陆父身体可好,陆观云身体可好,有没有受伤云云。
陆观云不言语,只缓缓解开袖口的束袖,将袖子卷起,一道三寸长的刀疤横在小臂上,仍带着狰狞血色。沈鸿一惊,忙握住陆观云的手腕查看,神色不忍,连珠炮似的问:“怎么弄的?用过药了?可还疼?”陆观云看他关切的神色,心里某种欲望得到了满足,他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道:“好哥哥,押送货物路上被土匪伤到了,可疼可疼了。”
沈鸿听了,心里不忍极了,只道陆观云年纪轻轻打理生意的不易,连忙起身让雀儿去拿治伤的膏药,老姆妈也过来查看伤口,好一通呼天抢地,主仆几人因着这一点对陆观云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伤,手忙脚乱。陆观云看着那人忙乱的背影,残忍的笑笑,心想那一窝死绝了的土匪也还算死得其所。
沈鸿拿过药,颤颤巍巍的给陆观云上了,那心疼的样子仿佛是伤在自己身上,他专心上药,陆观云却放肆的打量着沈鸿那张雪白面皮,细嫩的仿佛是豆腐,他忍不住上手一捏,果然,手感也像。沈鸿有些惊异他的逾矩举动,身子略略往后退了些,陆观云看见了,心里又烦躁起来,那股子破坏欲又涌上来。
沈鸿不查,只是仔细上药,他长到十六岁,还未曾有哪里磕碰过伤疤。虽说父母冷落,可屋里老姆妈把他当成心肝儿肉的疼惜爱护,照料的十分精心。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伤有多疼,只觉得心尖尖上都在抽痛。他疼惜这个不像弟弟的弟弟,这是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越过庆园的大门,走近他生活里来的同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