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不复斜月》乱山深处过重阳

6、南柯梦

　　两人被两名差役带进了陈情司，原本想着是要去过大堂的，谁知被带去了陈情司外间东侧的偏堂。
　　偏堂内主位上坐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广鬓虬髯，威而不肃，想必就是那永城郡郡守。
　　堂下一侧站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艳服高髻，面无表情。而角落里站着一位华服男子，手中盘着两个矮桩细纹的核桃，仪表堂堂，瞧不出年纪。
　　差役将两人带到后退居一旁，等着郡守发话。
　　“今天的日头倒是挺足，我看这偏堂晒得比大堂暖和，想着这个案子也不复杂，叫你们几个来再问一问，今日便可收尾了，你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郡守大人，我那苦命的姑娘何时能让我带回去？”原来是坊间的虔婆。
　　“今日下午你便可以带回去。”
　　“好好好，人死灯灭，应该早早入土为安，只是……”那虔婆看向角落里的华服男子，道：“只是我这姑娘应邀游湖献艺，好好的人进了画舫，却被抬着出来，陆大主是不是该负些责任？”
　　华服男子收起核桃，向郡守微微拱手，无奈道：“魏姑娘遭此不幸，我亦十分惋惜，若是张妈妈出不起丧葬费用，我可以帮衬，只是我那画舫耗资颇繁，如今被郡守大人扣在湖边，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还给琦铭？”
　　郡守见他们二人一个要钱，一个要船，有些叹息，“你们二人的银钱牵扯自己回去了商量，至于那船，等午间整理出了卷宗，结了案，我便撤了看守。你们二人呢？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郡守昨夜就知道了这两人下水救人的来龙去脉，这案子虽然被议论纷纷，但是案情并不复杂，那女子是自杀无疑，今日传唤他们两人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在下想不通，魏姑娘怎会突然投湖？”
　　“虽说这事情在外人看是突如其来，但是恐怕这乐妓个中苦楚不足与外人道，或许她原本精神上便有些问题，那日虽然天已经黑透，但画舫上灯火通明，虽然近处源外林居客的人都盯着弹琵琶的你，但是对岸依旧有许多人亲眼看着那角屋中，她孤身一人突然跳湖，除非鬼神附体，不然绝无他人暗害的可能。”郡守看着堂下这娇俏的少年，忽然想到了他刚刚出嫁的小女儿，于是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你这孩子还是年纪太小，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苦楚与怨恨无法外露，一日日积累在心中，最后的结局大多都是不管不顾地爆发，等你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林前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被身后的吴虚拉住。
　　“大人，既然案情已经清楚，那么大约什么时候能结案呢？我们两人只是途经此地，等结了案才好上路。”
　　郡守抬头看了吴虚一眼，见他模样英俊又高大威猛，却温声细语的样子，瞬间想起了哄得他小女儿陪着他远嫁外地的女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板脸道：“今夜结了案，明日发了公文，你们自然可以离去，急什么？”
　　“……”这老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行了，安牧？送他们几个出去。”

　　陈情司外，陆大主陆琦铭向林前二人作揖，一脸温和道：“两位英豪侠肝义胆，本想请到府上好好款待一番，只是如今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希望二位不要见怪，若是临行前有什么不便，尽管来城南陆宅，陆某虽不才，但家中有些薄产，或许可以帮助二位。”
　　“陆大主客气。”
　　老裴见那两人前后脚走了，才回过头来，看着林前道：“今晚就结案，还有一天时间，内弟之前去打探情况，约在了灏邻酒肆，走吧。”

　　裴无音前脚进了灏邻酒肆二楼的雅间，刚点了一桌席面，老裴后脚就带着林前进了这条主街，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街边的糖炒栗子香了一整条街。
　　老裴进门看见裴无音，皱了皱眉，教训他道：“出门怎么不带外袍。”说着走到南侧关了窗。
　　“原本带了的，那乐坊中太热，我脱了扔在座上，等打探完消息回神，那袍子不知道被哪个王八羔子摸去了。”
　　“看看你这丢三落四的德行，算了，先吃饭，边吃边说。”
　　“哈，在外边儿就是自在，要是被父亲知道，又要被训。”
　　“父亲最多念叨几句，什么时候真让你闭嘴了？姑丈家吃饭才不让说话。”老裴倒了碗热汤塞他手里，顺手拎起一壶美人醉。
　　林前看着他们习以为常的动作，眼中确实有几分羡慕。
　　“林前？怎么站那儿？过来坐啊，我们都是同辈，不必计较那些虚的，这是我小弟吴音。”说着偷偷向裴无音眨了下眼。
　　“我姓吴名音，算起来比你还大一岁，你得叫我吴二哥啊。”
　　“吴二哥好。”
　　“行了，嘚瑟什么劲？快把你知道的告诉林前。”

　　小裴把手头的消息重新给他们二人梳理了一遍，那天陪同魏绫罗上画舫的四个婢女都是南柯乐坊本家出来的，打探后发现都跟魏绫罗关系很好，其中一个虽然是游湖前几天才被安排去的，但也是事出有因，因为原本被安排的一个小婢家中出了事情，她那老父打渔时撞坏了富家公子的游船，赔不起钱，闹上了官司，那小婢带着积蓄下乡奔忙去了。
　　魏绫罗生性温婉，与人为善，更因为技艺出众，被南柯乐坊的虔婆视作摇钱树，永城郡中大多数富家大主都曾请她过府演乐，城南的陆大主与她有几分交情，曾经送过她一把名贵的琵琶，城西的孙大主更是多次想要为魏绫罗赎身，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都没成，多半是那虔婆贪财，不肯放她走。
　　至于那两个桨生，因为是陆宅的人，没有办法进去探查，但是好在游湖当日岸边站着许多本地的百姓，有人认出来那两个就是陆家的轿夫，土生土长的永城郡人，在本地有名有姓，身份并不存疑，毕竟今年的画舫是陆家的，派家中丁役前去看守船只也是情理之中。
　　要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便是一月前，魏绫罗曾经向虔婆表示过想要为自己赎身，只是据说价钱没谈拢，后来又不了了之。昨日魏绫罗的尸身进了陈情司后，那虔婆前来认领，但是无论如何不让仵作验尸，说是不想让一个姑娘家，死后还不得安宁。
　　“那仵作最后验了吗？”老裴将桌子中间的椒盐烤鸡整盘端到自己面前，拔下一只外焦里嫩的鸡腿儿，放进裴无音面前的青瓷碟里。
　　小裴拎起鸡腿，毫无吃相地啃起来，末了回了一句：“轻验，只检查了周身伤痕状况，确定了死因是溺毙。”
　　“小美人，你怎么尽挑绿的吃，腰太细了，又不跳舞，来把这个吃了。”瞬间另一只香酥的鸡腿儿出现在了林前的碟子里。
　　“……”小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再看了一眼林前的，顿时十分气恼，把一盘茼蒿全部扒拉进了自己的碗里。
　　“多谢吴大哥。”林前其实很久没有吃得这么酣畅了，毕竟在西州营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吃不饱才是正常的，更别说有人会把鸡腿留给自己，林前啃了一口，果然好吃，但他刚抬眼，就见吴大哥面前那只烤鸡消失无踪，只剩下盘中一堆鸡架。
　　“……”吴大哥真是人中龙凤，难怪长这么壮实。
　　“要是真的有凶手，我看多半是那虔婆，魏绫罗想赎身，她不同意，乐妓心生怨恨与她闹得不欢而散，如今魏绫罗死在了陆琦铭的画舫上，她还能趁机讹他一通。”
　　“我弟说的也不是没可能，你怎么看？”
　　“我……”
　　“哦，对了，我之前在乐坊听说，那虔婆早就备好了棺木，打算接回了魏绫罗的尸身就把她葬了，林小弟，你要去送送她吗？”
　　“之前郡守说过她下午就可以领魏绫罗回去，只怕今天下午就要下葬了，南柯乐坊离这儿有些远，小美人，我们吃完了就赶过去。”
　　老裴刚讲完，就发现他们两个已经放下了铜箸，漱完了口，静静看着自己。
　　“……”老裴于是一顿风卷残云，解决完了桌上剩下的菜。
　　“不急不急。”老裴一把扯住想往外冲的小美人，让他先把外袍系上，然后顺手将自己的外袍扔给了裴无音，“他们去陈情司府衙还要时间，没那么快，咱们慢慢走，来得及。而且刚吃饱就走那么快，对肠胃不好。”
　　三人一齐出了灏邻酒肆，老裴顺道儿还给两个弟弟都买了一袋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