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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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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都富庶繁华,不比奉天逊色多少,饶是已过亥时,仍有百姓在外吃酒,这会都趴在窗边看那延绵不绝的骑兵入城,纷纷猜测是不是哪里要开战,丝毫不知珲州叛乱的消息。
闻瑶收回视线,又问道:“你怎么在这?”
司苏眸光微微闪烁道:“微臣祖籍月都,父亲病故,临终遗愿便是落叶归根。”
岁暮寒天,扶棺送葬。
真是有够惨的。
闻瑶收起自己那一身刺,低眉顺眼的向司苏道声“节哀”。
司苏本还有些伤怀,见她这样却不禁唇角微弯,轻声问道:“殿下为何来月都?”
“嗯……这里人太多,不方便说。”
“雅间廊内无人,殿下请。”
闻瑶跟着他走进雅间,里头坐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老妇和一个婉约清丽的闺阁女子。
老妇问道:“这是?”
司苏道:“她便是元祯公主。”而后对闻瑶道:“这是微臣的母亲与未过门的妻子。”
司母早知儿子得罪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元祯公主,方才又见闻瑶率领千军万马盛气凌人的阵仗,不由一惊,忙手足无措的站起身,喃喃唤道:“公,公主。”
反观那未婚妻倒识得几分礼数,双手合拢放置身侧,微微屈膝道:“民女参见公主。”
闻瑶笑道:“免礼。”
司苏和闻瑶明明白白的结过仇,司母仍忐忑不安,仿佛一眨眼儿子就会身首异处。
为让母亲宽心,司苏柔声说道:“母亲无需忧虑,殿下最是豁达。”
最是豁达?
谁啊?
闻瑶念他二人刚经历过丧亲之痛,耐着性子道:“可不嘛,我豁达的很,绝不会与正判大人为难的,说几句话就走。”
豁达与否无法评断,这脆生生的“正判大人”却不作假,司母松了口气,心绪稍稍平复。
司苏这才将闻瑶请进廊阁。
廊阁临街,关起门来听不见酒楼里的动静,那齐刷刷踏过青石砖的马蹄声却能听得十分真切,闻瑶望着下方静默前行的赤甲军,转过身对司苏道:“我们要去珲州平叛。”
“平叛?”
“嗯,有个老道在珲州打着青教旌旗,招揽了二十余万教众。”闻瑶拍拍氅衣上的灰尘,漫不经心的说:“前阵子举事造反,把我六哥都给撵回了奉天,真是欺人太甚。”
司苏握紧手掌,沉声道:“二十余万布衣百姓,不惜与朝廷百万雄兵为敌,也要入教造反,可想而知,炀王之罪罄竹难书。”
闻瑶抬眸扫他一眼,孩子似的反驳道:“那老道妖言惑众,怎是我六哥的错。”
司苏道:“历来百姓造反,不过是为求条活路,若非逼不得已,谁不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闻瑶道:“这可说不准啊,难保是百姓愚昧,听信了奸人谗言,一味盲从。”
司苏道:“殿下不知珲州民情民心,何以这般断言。”
闻瑶道:“你不也没去过珲州,就红口白牙的说我六哥有罪。”
她一口一个我六哥,一字一句满是袒护,气得司苏面色涨红,忍不住怒斥道:“冰冻三尺滴水穿石,绝非一日之功,炀王疏忽职守,庸官懒政,此为一宗罪;身为郡王守土有责,皇室子嗣不顾祖宗基业,弃城而逃,苟且偷生,此为二宗罪;叛乱初起之时未曾速报帝都,致使朝廷调兵不及,敷衍塞责,殆误战机,此为三宗罪,这三宗罪莫非也是老道之罪,是百姓之罪?”
闻瑶蹙眉,颇为不善的盯着司苏:“听正判大人这意思,是要我六哥以死谢罪?”
“换做寻常官员,自是难逃一死。”司苏心中坦荡,丝毫无惧,冷笑一声道:“王权之下,何谈公允。”
“我记得,这是我说的话,你讽刺我?”
“是又怎样,敢问殿下何为王权?”
“执国权炳者。”
“何又为国?”
“百姓安居所。”
“是啊,百姓安居所,殿下答的这般好,岂会不知你与炀王皆为天潢贵胄,自生来就得益于王权,处处高人一等,尽享世间繁华,更该肩负王权之责,保百姓安居,重国家兴衰,若视百姓如猪狗草芥,百姓亦不认王权,微臣以为,这便是王权之下的公允。”
话至此处,闻瑶终于禁不住笑出声,她浸浴在华灯之间,眉弯似月,眸光似星,半点瞧不出刚刚那凝重之态。
司苏不由一愣,睁大双目问道:“笑什么?”
闻瑶翘着嘴角瞪他:“我想笑便笑,你管我笑什么。”
司苏:“……”
司苏虽然过份天真,但的确是个不畏强权的犟种,若加以善用,倒也能正一正朝中那股子谄谀歪风。
闻瑶可不想将来跟梁国开战时冒出一帮拖后腿混账东西。
譬如她六哥。
“让你这么骂一通,我差点忘了正经事,你会骑马吗?”
“不,不会。”
“哦……那你自己想办法去珲州吧,正月初五之前到就行。”
司苏茫茫然的眨了一下眼睛:“去珲州?”
闻瑶颔首,笑道:“你说我不知珲州民情民心,不能妄自断言,难道奉天皇城里的圣上就知晓吗?所以我要你去珲州,将此次叛乱的缘由因果查清楚,给炀王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写一份檄文,嗯……就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牙根痒痒的檄文。”
话音未落,司苏那嫩出水的一张脸又开始泛红。
闻瑶看到他,来找他,就是要让他去珲州寻据取证,好回奉天问罪炀王,他竟还……
司苏强忍羞赧,佯装镇定的问:“殿下既然是这个打算,为何不早说。”
“我得看看正判大人能否担此重任呀。”闻瑶抬起手来拍了拍他肩膀,依旧是笑嘻嘻的说:“从你那回去公主府抓我问罪,我就知道你是这块料,果不其然,三宗罪张口就来,有理有据,令人叹服。”
“微臣只是,遵循自身为官之道罢了。”
“这条道可够凶险的,但也不用怕,往后我罩着你就是。”
司苏怎么也没想到,方才闻瑶还和他唇枪舌剑吵得厉害,这会竟然就要……罩着他?
“好啦,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你务必要把这件事办妥。”
“微臣还有一事不明。”
“讲。”
司苏问道:“殿下事先并不知微臣在月都城,临时起意才找上微臣,那……”
闻瑶笑道:“是我擅作主张。”
是啊,圣上想整治炀王与珲州官员,大可以直接派人随军前往珲州。
司苏皱着眉道:“殿下之前说,比起拥戴,皇族更看重威仪,微臣若给炀王写了檄文,燕国百姓岂不都会来唾骂炀王。”
闻瑶道:“正判大人这记性真叫我羡慕。”
司苏不甚自在的舔了舔唇。
他夜里睡不着觉,将闻瑶那几句话翻来覆去的琢磨,自然是印象深刻。
“那正判大人应当也还记得,我说为官者最重要的是学会揣度圣意,可圣上也是人,人心难测更难定,预则立,不预则废,行稳致远,明白?”
“……这份檄文,未必会亮给百姓看。”
闻瑶分明是在笑,眼底却是冷森森。她语气轻快道:“我六哥如今也是该安享天伦的年岁了,但凡有一线生机,我这个做妹妹的,都要竭尽全力保下他。”
言下之意,若珲州乱局回天乏术,便要用这檄文将炀王推出来平息民怒。
司苏怔怔的看着闻瑶,忽然意识到,于闻瑶而言,王权之责无关百姓,只为闻氏皇族。
这时长街上有人唤道:“元祯!”
在平叛的珲州军里,只有霍瑞敢这么大声喊她封号。
闻瑶转身,正想问霍瑞喊她干嘛,却见肃卫也在一旁:“欸?你怎么没随孙吉他们去兵营。”
肃卫道:“等你。”
闻瑶笑笑,爬上阑干。
肃卫犹豫了一瞬,方才翻身下马,微微抬起双臂。
闻瑶轻巧的扑到他怀里,稳稳当当的落了地,回过头对司苏道:“我们珲州见。”
霍小将军和平南侯爷的眼神实在很奇怪,司苏如芒在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嗯……”
待闻瑶等人离开后,司苏回到雅间。
司母问:“公主呢?”
司苏道:“跳,跳下去了。”
司母顿时瞠目结舌:“好歹也是皇族公主,竟这般粗野。”
司苏下意识的想反驳,可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司母沉默片刻,又道:“人倒是没传闻中那么跋扈,一张小团脸,还怪讨喜的。”
讨喜吗。
司苏唇角微弯道:“公主并非坏人,母亲往后不必为儿担忧。”
郡守得知平叛军途径月都,早已腾出兵营供将士们休整,还亲自来请闻瑶去他府上歇息。
闻瑶正在吃晚膳,不想见那郡守,让孙吉出面敷衍。
孙吉婉拒道:“郡守一番美意,本不应辜负,可殿下一向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好破例。”
元祯公主的脾气郡守多少听说过一些,那是个说一不二的活祖宗,便没有一再相邀,只笑着道:“殿下毕竟是女子,行军辛苦,难免疲乏,我命人布置了一间方便沐浴的营房,现已备好了热水,殿下沐浴过后再就寝,也能舒服些。”
孙吉也觉得他家殿下灰头土脸的模样太可怜,倒是没有再拒绝,客客气气的向郡守道了谢,回过头将此事说与闻瑶。
闻瑶笑道:“这月都郡守挺会做人的。”
孙吉附和道:“可不是嘛,属下听说他常拿自己的俸禄去接济那些读书刻苦的寒门子弟,司苏就曾受过他的恩。”
孙吉一提司苏,闻瑶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算账,碍于肃卫霍瑞还在跟前,只冷冷的斜睨了他一眼。
但是在孙吉这里,意思就变了,他以为闻瑶不高兴自己提司苏寒门子弟的身世。
这这这,难不成殿下真看上司苏了?
孙吉不由看向霍瑞,他好像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那盘子烤鸡里找鸡腿吃,孙吉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余光扫到肃卫,猛然发觉肃卫的脸色不大好看。
“你贼眉鼠眼的瞅什么呢?”
“没,没……”孙吉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肃卫,见他神情淡漠,一切如常,仿佛刚刚那顷刻的阴寒之意只是看错了:“没什么……”
闻瑶委实瞧孙吉不顺眼,命他退出伙房,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而后对霍瑞道:“你说要给我的药呢?”
霍瑞咬着鸡腿,从怀里掏出瓷瓶,抛过来道:“这会吃一粒正好。”
闻瑶拔开瓶塞,手腕微颤,一粒墨黑色的药丸骨碌碌滚到她掌心,她想也没想就丢进嘴巴里,瞬时睁圆了眼睛,活像吞了毒。
肃卫抿唇,递过茶碗。
闻瑶赶忙喝光,勉强将药丸咽下:“这么苦!”
霍瑞幸灾乐祸的在一旁笑:“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
“那这也太苦了!赫连池不是爱在药丸外面裹一层糖衣吗?怎么一点甜味都没有!”
“凑活吃得了,还糖衣?你知道那玩意多麻烦吗,你……”霍瑞停住,紧盯着闻瑶问:“阿池之前给你的药,是裹了糖衣的?”
“是啊,你干嘛这副反应?”闻瑶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瓶,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给你的不是啊,哈哈哈哈还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呢,哈哈哈哈哈哈!”
霍瑞脸色铁青,却不是为了这瓶药,而是闻瑶曾经吃过的那些药。
他不明白,赫连池不是厌恶极了闻瑶吗?为什么还会费心思帮闻瑶做有糖衣的药丸?
霍瑞心里莫名涌上一丝不安。
闻瑶只当他视如珍宝的兄弟情受到了重击,笑的几乎喘不过气,连药丸都不觉得苦了:“你们俩还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你敢骗他,他就敢玩你,哈哈哈哈!”
我是为了谁才骗他!
霍瑞咬牙切齿的瞪着闻瑶,再没胃口吃碗里那半个鸡腿,猛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霍瑞这恼羞成怒的架势就更有意思了,闻瑶真遗憾此刻身在月都,若是在奉天,她定要拉着霍瑞去北耶使节府转一圈。
不过……
闻瑶看向身旁始终如同度外之人的肃卫:“你怎么都不笑?”
肃卫默然。
“哎,我发现好像很久没见你笑过了,这样整天沉着一张脸哪个女子会愿意嫁给你啊。”闻瑶伸手按住他的嘴角,用力往上推,语气近乎命令道:“来,笑一笑。”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那只手,冷声唤道:“殿下。”
闻瑶一怔,不禁蹙眉,心说肃卫的脾气真是愈发古怪了,总是阴晴不定的:“这也没旁人,你跟我说句老实话,这两年我没有哪里得罪过你吧?”
“没有。”
“那你跟我摆什么脸色啊?”闻瑶稍有些不虞。
肃卫淡淡道:“殿下如今已年满十八,总要顾忌一些男女大防,不然……将来如何嫁人。”
原来是因为这个。
虽闻瑶不甚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肃卫既然这么说了,她自觉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一点,便乖乖点头道:“嗯,你说的对。”
肃卫视线在闻瑶脸上停顿了一下,很快移开,神色更为沉静。
闻瑶总觉得他有心事,可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渐渐也厌烦再多嘴了。
径自起身回了营房,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
月都郡守办事周全妥帖,营房里上至被褥浴桶,下至布巾茶盏,全都换成了新的,若非兵营中严禁闲杂人等擅入,他定会找来几个婢女在旁侍候。
即便闻瑶不喜过份厚待,也必须承认,吃饱喝足后用热水沐浴一番是真的舒服。
沐浴过后,换上单衣,方才服下的药丸初显效用。
闻瑶昏沉沉的揉了揉眼睛,正欲唤肃卫帮她绞头发,忽想起肃卫所说的男女大防,便改叫那在门外守着的吴庆。
“殿下有何吩咐?”
“你进来。”
“啊……好。”
营房到底简陋,不过一床一桌一椅,吴庆颤颤悠悠的推开门,只见闻瑶薄衣轻衫,靠椅而坐,湿漉漉的黑发如鸦羽般垂落,还淅沥沥的滴答着水珠。
吴庆黝黑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闻瑶将手中的布巾递给他:“帮我把头发绞干,动作快一些,我困了,想早些睡。”
吴庆固然知晓闻瑶没有把他当成男人,或许在闻瑶眼里,他和那些个战马并无两样,可赤甲营中五千赤甲军,不管成婚的还是没成婚的,哪个敢拍着胸脯说私底下没对闻瑶有过一丝绮念。
吴庆自然也是有的。
但那仅仅是无关闻瑶本身的遐想而已,当着闻瑶的面,别说碰她一下,就是多看她一眼,吴庆都心惊胆战。
“属,属下……粗手笨脚的,怕做不好……”
“你少废话,赶紧。”
“是……”
吴庆强打起精神,用布巾裹住闻瑶的发尾,他竭力想要放轻动作,可目光扫过闻瑶细白的脖颈,那双手却难以克制的直哆嗦。
闻瑶“啧”了一声,不耐烦的问:“你干嘛呢。”
吴庆从军多年,也打过几场险象环生的仗,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煎熬,他实在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道:“殿下,我真不会……”
闻瑶扭过身,从他手里抽出布巾,气恼道:“笨死了!我自己来,你滚出去!”
吴庆如获大赦,慌里慌张的退出营房,关上门才发觉自己冒了一脑袋汗,且口渴的厉害,一溜烟的跑回住处,端起桌上的茶壶,掀开盖子,仰起头来,牛饮而尽。
祝临仍与他同住,见状不禁问道:“怎么了?”
吴庆喝完水,长舒了口气,一屁股瘫在椅子上道:“刚刚,殿下叫我去给她绞发……”
祝临脊背僵直,双目微睁,不敢置信道:“叫你?”
“可不嘛,我哪会这种细致活,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都没给我吓死。”
“那……侯爷呢?”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今儿晚上就没瞧见侯爷。”
祝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这会没人给殿下绞发?”
吴庆苦笑道:“殿下说要自己来。”
祝临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你早点睡吧。”
吴庆一把拽住他道:“你疯啦,我知道你不情愿离了殿下,可你莫不是忘了,你如今已然是侯爷的人,殿下最厌恶这般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事,别自讨没趣,还是想想怎么在侯爷那站稳脚跟吧,跟着侯爷,往后不愁没前途。”
吴庆话粗理不粗。
祝临也清楚自己此刻过去,闻瑶不仅不会回心转意,还会劈头盖脸的训斥他一通。
可他,仍想试一试。
挣脱开吴庆的手,祝临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营房。
吴庆长叹道:“真是愣头青。”
元祯公主何等人物,岂是谁都能近身服侍的?
不说霍小将军这个准驸马还在兵营里,那平南侯肃卫,打从十岁就跟着公主,一个被窝里住都是常有的事,赤甲营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嫉妒心厉害着呢,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吴庆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跑得快,跑得好,跑得太机智了。
闻瑶正心烦气躁的摆弄自己的头发,房门忽被人敲响,她拧着眉头问道:“谁啊。”
祝临轻声道:“殿下……”
闻瑶没叫他进来,隔着门问:“你有事?”
祝临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都在跟着颤栗:“我,我听吴庆说,殿下要绞发……”
赫连池的药确实有效,闻瑶眼皮愈发沉重,感觉自己沾枕头就能睡着,可这头发湿哒哒的,仿佛怎么也擦不干,她难以控制焦灼的情绪,用力丢开布巾对祝临道:“正好,你去把肃卫给我叫来。”
已至子时,兵营擂鼓,灭火灭灯,唯有将领们房中有微弱余光。
肃卫坐在灯下仔细擦拭着自己的长剑,还有闻瑶那柄重刀。
这长剑与重刀皆为同一块黑金玄铁锻造,通体漆黑如墨,在光下隐约可见当中的金色暗纹,虽无响亮名号,但握柄之上刻着二人姓名。
闻瑶,肃卫。
“侯爷……”
“何事。”
“殿下请你过去。”
肃卫起身,缓缓打开门,一双眼细长而深邃,眼角微微上挑,冷淡中透着几分锐利,不怒自威。
祝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肃卫看着他,倒没说什么:“你早些去睡吧。”
鼓足勇气,豁出前途,却连闻瑶的面都没能见到,祝临终于俯首:“是。”
半夜三更之际,月都城也寒风阵阵,并没有比奉天温暖多少。
风穿过营房,仿若巨大的笛音,朱雀图腾的黑色旌旗随着风呼啦啦作响。
说静也静,说吵也吵。
对闻瑶而言无疑是后者。
肃卫进门时,她正气恼恼的抓扯自己乱成一团的长发。
“做什么?”
“呜……”闻瑶趴在床上哼唧了一声,抬起头道:“太困了,还没法睡,烦死人。”
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这会倒很像个寻常人家十六岁的小姑娘。
肃卫心一软,声音也跟着软了:“我来吧。”
“嗯!”
闻瑶翻身躺好,任由半干不干的乌发垂落在地。
肃卫搬来椅子坐到一旁,将她的长发拢起,搭在膝上,五指成梳,不急不缓的打理柔顺。
闻抬眼看着肃卫硬朗的下颚,拱了一下鼻子说:“我本来没想麻烦你的,可实在不舒服。”
“我知道。”
闻瑶来月事之前总会烦躁易怒,何况这两日吃不好睡不好,难免更娇性些。
肃卫这么想着,低声问道:“肚子疼吗?”
“嗯……有那么一点,凉凉的。”
闻瑶平素总喝姜茶,并非是多喜欢,她小时候常四处乱跑,像这般寒冬腊月也用冷水沐浴,那会肃卫不懂姑娘家受不得寒气,一味纵着她,以至她初潮来临时痛得满地打滚。
至今仍会痛。
“明早我让人去买一个铜捂备着,夜里敷一敷,会好过些。”
“哼,能好过到哪去。”
“有总比没有强。”
“早知道我就带流光一块来了,你说她也真是的,成天到晚哪也不去,就待在府里绣花,让她出一次门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或许是以前走过太多路。”
闻瑶抬手揉眼,露出半截白皙细腻的手臂:“嗯……她说过,她是逃荒来的奉天。”
肃卫淡淡道:“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是啊……”
肃卫垂眸,见她眯着眼睛,红唇微嘟,气息渐渐匀停,手上便放轻了动作。
风骤停,长夜忽静。
过往的记忆不知为何涌入脑海。
那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三年,肃卫收到北耶发来的密函,系驸马通敌的罪证以及亲手所写的书信,他怎么也没想到,驸马与闻瑶成婚多年,看似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却从一开始就对闻瑶怀有恨意。
卧榻之侧,竟睡着虎狼。
肃卫又惊又怒又是后怕。
他连夜赶到公主府,将此事告知闻瑶。
可闻瑶只将密函随手扔进火笼里,极是平静道:“谎言能天衣无缝的说一辈子,也是真相。”
“阿瑶!你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我不觉得委屈。”闻瑶洞察了他的心思,抿着唇道:“肃卫,在你和驸马之间,我会选驸马。”
闻瑶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不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她说:“肃卫,你不要越线。”
她说:“肃卫,我不想杀你。”
她说:“肃卫,你非要和我作对吗。”
时至肃卫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耐心尽失,挥剑而下。
肃卫倒在地上,躺在血泊中,依稀还能听到她冷静的声音:“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来生还你。”
若有来生,我一定不再爱你。
可还是,好想念曾经那个闻瑶。
那个年华正好,贪玩爱闹,有一柄重刀一匹快马就敢去纵横天下的闻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