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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初遇 ...

  •   柳国首都芝草的小饭馆里,因为正值中午,客人并不少。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饮酒聊天驱除体内的寒意。
      只有坐在角落的客人显得与整个气氛格格不入。
      枕着手臂伏在桌上休息的客人身边放着行囊,看样子是远道而来的旅人。不久前曾有人试图去和他聊天,不过旅人似乎因不胜酒力而沉睡着。说是似乎,因为随意散着的长发盖住了面孔,看不清真实的样貌和表情。
      “啊!你不就是……”中年男子响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被吵醒的旅人只是略侧过脸,淡淡看了一眼。
      “你不记得了么?我就是前几天那个……”中年男人表情异常的热切。
      “我不认识你。”回答的声音冷淡而且没有波澜。
      “怎么会!你不是琛……琛什么来着……”中年男人似乎一直在用眼神向旅人示意着什么,“咱们前几天还结伴行路了啊。”
      “……”
      旅人目光扫过面前的男人和他身后的饭馆老板,然后垂下眼睛沉吟了片刻。
      “我想起来了。抱歉,近日事情太多,有些健忘。”
      男人听到这句话,立刻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正打算再次开口时却被旅人抢先。
      “我记得几日前分别的时候,我曾应允若是再次相见必会请你痛饮。”虽然这么说,旅人的表情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因为就要出发了,看来没办法实现诺言。不如这顿饭就算我请你的好了。”
      说着,旅人在桌上留下了饭钱——通常来说,是足够满足三人胃口的金额。
      然而,堆着笑的老板一边利落的把钱收好,一边凑近旅人的耳边低声说:“不好意思,还差这个数……”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微微晃了晃。
      “你……”
      旅人这句话是对着身旁的男人说的。但看到男人一脸尴尬的别过头去,旅人倒也没再说什么,爽快的补足了余额。

      柳国是极北之国,虽然不至于和戴一般苦寒,但一到10月就能够明显感受到寒冷的气息。
      柳少有高大的树木,自然难见飘零的红叶。但随处可见的枯黄低矮草丛更显出秋天的萧瑟气息。转眼,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旅人的沉思再次被打断。
      “喂!刚才多谢了!”
      转身,几步之遥果然是刚刚的男子。
      “不必客气,出门在外难免遇到这种事情。”
      男人听到这句话,稍微愣了一下,随后豪爽的笑起来:“我叫沧远,沧海的沧,辽远的远。这顿饭钱一定会还给你的。”
      旅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转身打算离开。
      “等等!”
      “……”
      “你的名字?”
      “玄华”
      跟着玄华的脚步,沧远仿佛思考着什么似的,用手指轻轻抚着面颊。片刻之后——
      “玄华,不如我们同行如何?”
      “为什么?”
      “你看,柳现在有些不安定,偶尔还会有妖魔出入。”沧远露出了意味深远的笑容,“你体格单薄,一个人旅行的话……”
      玄华打量了面前的男人,三十余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结实,额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疤痕,但表情却相当开朗。粗布的深蓝色衣装因为洗过太多次而略微脱色,用布带束好的行囊显得有些过长。里面大概是剑吧,看起来倒像是精悍的武人。不过,自己并没有与人同行的兴趣。
      “我已经习惯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目的地,不会扰乱你的行程的。而且我可是个厉害的杖身哦。”毫不在意玄华的冷淡态度,沧远继续推销着自己,“只要负责我的食宿就可以了。怎么样?不错的交易吧!”
      说起来,玄华倒也不是讨厌这个人,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这样啰嗦起来实在很麻烦,不合自己的个性。但想要拒绝,却又偏偏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冷着脸沉默了半晌,却迸出这样一句话。
      “单是你的食宿费用,恐怕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话一出口,玄华便开始后悔。大概是几天没好好睡过,脑子都迟钝了。
      果然,沧远闻言立刻忍不住大笑起来:“刚才真是抱歉了呐。”
      大概是看到玄华的表情愈发阴沉,沧远终于还是收敛了笑容:“放心吧,雇我做杖身的话绝对会值回工钱的。”
      被人这样说,似乎再没有办法回绝了。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玄华觉得,当时没有更加坚定的拒绝,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
      人与人的相识,有时只是机缘巧合而已。在相遇的瞬间,谁也不知道对方将会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只有当时间缓缓流淌过去了,多年后回首细数走过的一路坎坷时才会明白,然后也许会心存感激。
      不过,对于这个时候的玄华来说,这个男人仅仅是“麻烦的家伙”这种意义的存在而已。

      “喂喂!小哥。”
      “又怎么了?”玄华只想叹气。
      “从早上到现在,咱们已经走了大半天了。这几天一直这么走,你总该告诉我要去哪里吧?”沧远微微露出不被信任的受伤表情。
      虽然知道是在故意博取同情,不过玄华还是压着性子回答:“去找人。具体的到了才知道。”
      “诶?”沧远脸上瞬间浮现起奇妙的神色,“我说,你还真是的,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这样乱找?”
      “大概在芝草。”叹了口气,玄华简要解释,“是很出名的商人。见到时就会知道了。”
      这种回答,大概只会让提问的人更加迷惑而已。
      想到再问下去估计也得不到什么明白的解释,沧远索性闭了嘴,在心里感慨着自己怎么会一时兴起要做这种家伙的护卫。
      不过……算了,怎么说也没办法放着这家伙不管。不然以他的状况,一定会遇到麻烦的。
      确切来说,虽然玄华从没有过自找麻烦的想法,但是,通常麻烦都是来自于“一定要避免麻烦”这种想法。
      “话说回来,首都竟然可以这样。看来,柳也不剩多少日子了。”玄华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哦?”沧远斜眼看着新的旅伴。毕竟能用这种语气预言灭亡的人并不多见。
      柳因为严寒,居民大多把建筑建在冬暖夏凉的地下。因此即使是芝草,地上建筑的规模也要比雁或者奏的中型城市还小。
      但是,玄华所指的“竟然这样”并不是街市的繁华程度。
      一国的兴衰,并不是由建筑啊集市啊这种东西决定的。正如失道是由于王的心偏离正道一般,国家的兴衰只有看了百姓的精神状态才知道。而现在,芝草集市上虽然仍然熙熙攘攘热闹如常,但人们的神色中隐隐透着神经质的焦躁和不安。
      王朝要覆灭了这种事,百姓们大多不会说出口,甚至在最后的时刻到来前都不会真正的相信——大概如同麒麟一样对王抱着不该有的期待吧,但是,在精神的某个角落里却已经感觉到了,过去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之后会渐渐向着看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滑落,直到不知多少年后再一位明君登基为止。
      而明君的王朝,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遇到的。
      “是在挥霍最后的幸福吧。”
      “嗯。”玄华略带诧异地看着身边的人,虽然看起来粗线条,但这个人却也不是单纯的莽夫,“按说,以法治著称的国家即使失道也不该是这种样子,这样看来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沧远迅速环顾四周,还好并没有人过多注意这两名外乡人。
      “我说,你小子怎么总是说这种话?想让官府盯上么。”想到这种对话是在人多口杂的市集进行的,沧远不禁觉得有些头痛。
      “官府才不会那么无聊。”玄华微微一笑,“况且,就算被盯上了,只要上下打点一下就可以了。”
      “喂喂……”
      “应该到了。”
      两人驻足的地方是芝草城里相当往南的地方,居民区和市集的交界处。面前的建筑并没有按照柳的习俗隐于地下,而是完全按照南面气候温暖的国家的风格建造于地面上的。玄华打量着面前漆红的柱子和带有精细雕刻的兽头门环的高耸大门,不禁摇头苦笑。明明是商人,却偏要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摆谱。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和本地的居民一样在地下挖个洞住进去吧。”沧远露出微妙的讽刺表情,声音也刻意压低了。
      难得的,玄华觉得很赞同身边这个男人的看法。
      “的确,可以省下很多麻烦。”
      沧远刚想接着说些什么,面前的门却悄无声息的开启了。
      原本被朱红色大门掩住的阳光,一下子直射在两人脸上。虽说是夕阳,但也一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稍微适应了突然加强的光线后,才意外的发觉门内看起来竟是相当宽广的庭院。
      整个庭院的布置似乎与柳的风格大相径庭,包括草木都是移植的南方国家里更常见的品种。
      “请问两位可是来见我们家老爷的么?”开门的是看起来很结实的中年人,一身仆役打扮,语气彬彬有礼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淡。看来已经习惯陌生人来访了。
      “嗯。”
      “那么,请随我进来等候,老爷现在有其他客人。”
      中年仆人随即转身带路,不再多说一句话。
      沧远一怔,侧头见玄华并未显出什么尴尬的神色,也只得一语不发的跟着带路人绕过庭院中错落的树木和假山。三人最终来到一处看起来风格颇为古朴的亭子。
      “请二位在此稍候。”
      “嗯。”
      带路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曲折的小路尽头。
      “我说,你认识的是不是都是这种怪人啊?哪有这么接待客人的。”沧远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出来,“这个四处透风的亭子算什么嘛?”
      看到玄华仍然一副淡然的表情,沧远不由渐渐提高了声音:“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啊?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今天你是不是除了‘嗯’以外就不会说别的话了……”
      “牢骚发够了么?”
      “还差得远呢!”
      “那就请便。本来打算和你说明来这里的目的,不过看起来你不打算听的样子。”
      云淡风轻的语气让沧远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转头看时发现玄华果然略带调侃的表情,于是索性重重坐下,不再说话。
      “呐,”略带慵懒的声音突然响起,“这里的主人是出名的商人,确切来说,虽然也做其他生意,却是靠买卖消息扬名的。”
      “诶?”
      “所以呢,我这个常年在外的旅人也难免要来打听下家乡的消息了。”
      沧远以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这种语气怎么也不像什么思乡的游子。但难得听到玄华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于是便不插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前阵子,遇到了同乡的旅人。”玄华站起身,倚着凉亭木色的柱子,巧妙地用傍晚渐浓的阴影掩住了表情,“听说我家附近已经被妖魔毁掉了,似乎没有人生还。”
      这种事情为什么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呢。
      “你是来求证的?”
      “嗯。其实,因为几个月之前的家书一直没得到回音,所以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这时候,正常来说都应该安慰他的不幸吧。不过因为面前的人太过于平静,所以安慰的言辞反而说不出口。
      “你不必这副表情。”依然是平静而慵懒的声音,“虽然也自欺欺人过,不过我和她心里都是明白的。这一走应该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沧远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人,但也大概猜出了前因后果。
      “为什么不一起离开呢?”
      “对于她来说,保住亡父留下的生意是最重要的。这是她最后能为父亲做的事情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生意什么的会比人命还……”沧远无法理解,什么最后能做的事情。生者继续好好活下去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啊。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玄华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人心是不同的。死者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愿望,而生者如何选择就全凭自己的心了。”
      “那你……”犹豫片刻,沧远刚打算开口,便听得远处几声重物倒地的声音,中间似乎夹杂着隐约的嘶叫。随即一声惊呼响起,不安的嘈杂声随之而来,“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
      抛掉其他念头,沧远迅速抓起包裹中的长剑。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骚动通常都只代表一件事。
      目送高大的背影远去,玄华低声叹了口气:“又有谁死了么。”

      不知过了多久,骚动终于渐渐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压抑的沉闷气氛,风中隐约传来断续的啜泣声。最终脚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深沉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来者是之前开门的中年人,依然是冷淡而有礼的样子,不过眼神里透出难以掩藏的不安。
      “请这位客人随我过来,您的同伴在等您。”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深秋的夜风扫过树梢发出干涩的声响。
      向东绕过池塘之后,被树丛遮挡的隐约灯光便明亮起来了。同时人声也开始变得嘈杂纷乱,啜泣、斥责夹杂在一起分辨不清楚。
      再向里走,错落着三间不大的房子,同样是他国的建筑风格。这几间房子和它们围出的小小院落,平日是宅子主人和家眷的私人居所,很少有人过来,而现在却挤满了表情慌乱的仆人。
      “过来这边。”
      低沉的声音,随即左腕便被人抓住了。
      穿过人群,眼前的一幕让玄华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同顽皮的孩子在玩耍时会拔起花草一般,院子里不少碗口粗的树木都被拔起或从根部折断,了无生气的倒在地上,其下隐约可见人体的残骸。而粉刷成月白色的墙壁上,也溅满了深色的污点。
      “主人呢?”玄华低声问身边的人。
      没有做声,沧远只是苦笑了一下,用目光向左侧示意。
      顺着沧远的目光,可以看到左侧房子的门窗大开着。确切来说,是门窗已经被损坏到无法关闭的程度。
      “已经确定没救了么?”
      “还不知道。”沧远咧了咧嘴,做出咋舌的表情,“刚刚有个仆人想进去,结果看了一眼就晕在门口。”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然这样说着,却仍然向着敞开的房门走去。
      按这小子的性格,大概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吧,而作为杖身,至少要在他吓得晕倒时把他拖回来才行。抱着这种想法,沧远也只得从仆人手中取了灯,跟了上去。
      “喂!没事吧?”看见玄华踏进房门的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沧远不由得几步冲上去挡在他身前。
      “没事,只是被血腥味呛到而已。”声音虽然微弱,却并没有颤抖或动摇。
      的确,血腥味重的如同记忆中一样。
      是七岁吧。去朋友的家里,她的母亲开了吱吱作响的木门,笑着说,抱歉,我家的孩子去了远方的亲戚家。玄华记得,那时,她的家中就有这种味道,同时印在记忆中的,还有她的母亲扭曲的笑容,和衣襟上一两点暗红的颜色。
      之后的几天,她的家里,和邻居的人家都有隐隐的哭泣声,还透出来久违的肉香。令人作呕。
      从此,他再没见过那个出远门的朋友。
      “走吧。”沧远收回望向房内的目光。
      暗色粘稠的血液满墙满地的蜿蜒着,被开膛剖腹的尸体大张着空洞无神的眼睛。仅此而已,没什么好看的。至于尸体上被利爪撕扯过的痕迹,是妖魔还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点点头,玄华转身正准备离去,眼角却忽然瞥到了什么。
      “等等!”
      “又怎么了?”
      “有活着的人。”
      “怎么可能?”那个如同血池地狱一般的地方……
      皱着眉,玄华深吸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重新冲进房中,向主人夫妇尸身下面摸索着什么。
      “真的还活着!”松了口气,向门口的沧远招呼着,却被浓重的血腥气呛得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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