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宣] 先天之爱》斯年方知

1、第 1 章

　　因为爱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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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严山生了个好时候，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枭雄。他一生刀尖舔血摸爬滚打，愣是在这条路上混出个声响名堂，在洛阳有点声望。孟严山讲义气，但并无多大志向，一路混下来初心倒是未忘，左征右战，不过是求一个安稳日子，好过活便好。乱世求安稳不易，倒不如自己亲手握住些势力来得方便。他身边的女人不少换，却直到近五十岁膝下才有孟美岐，其余别无所出。这独女被他捧在手心虽是百般呵护，却养成个毫不娇滴滴、做事情一板一眼的聪慧懂事小孩。孟美岐从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只是留下一枚翠玉戒指。孟严山女人多，但一辈子几乎未娶过谁进门。

　　说几乎，是因为一生独身的孟严山在弥留之际到底迎娶了一位夫人进门。那年四处的征战刚刚消停点，孟严山却一下子染上了急症。他的副官去了一趟扬州，便领回这位夫人。夫人好小年纪，大约十八九岁刚立世，外人都讲，孟严山买回来这坤泽是为了写“一树梨花压海棠”一出好戏。病来如山倒，孟严山眼看着自己病不足等，手一挥给她改了年龄，为着脸面上好看，虚长了三岁，急忙忙地办了喜事。夫人娶进门不足一个月他便撒手人寰，留下刚满十二岁的小孩孟美岐和新寡的少女，还有这桩从头至尾都看起来荒唐至极，不免被人长久议论的婚事。

　　新进门一个月就做了寡妇的少女名叫吴宣仪，面容是新鲜的姣好，身段娇柔纤长，讲一口带着些许南方柔软气息的话语，在落叶飘飞的古都洛阳有些格格不入。人们都说，她无根无由地嫁进孟家，就像一只蝴蝶被风暴攫住，被从草木茂盛的春夏抛到寥落冷漠的秋冬。她来不及振翅欲飞，就将要被无边无际的冰冷吞没。

　　吴宣仪嫁给孟严山不足一月，日夜地照顾病人，将将熟悉些府里上下大事小情，孟严山便手一撒闭上了眼。丧事办的简洁但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吴宣仪在仪式上一身孝衣，面容戚戚，稍显生涩但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所有的事情，迎来送往所有的宾客。

　　十二岁的孟美岐没了爹，伤过心后突然发现原本人来人往高朋满座的家一下子门可罗雀。孟严山花费大半生积攒的势力如同他的病一般山崩石摧。树倒猢狲散，原先光辉的孟家一下势力不再。傅副官领着手下的人另投高明，弱肉强食的乱世里此举并不是完全无可理喻，不过倒是也良心尚存，表示会仍护着孟严山遗孀小女平安，但也仅限于此。

　　孟严山读书甚少，也并无商业头脑，积攒的财富明面上仅宅邸一处，铺子几个，租地不过百亩。这便成了此时孟家所有的经济来源。住所空荡荡，原先的佣人因为开支问题多数被吴宣仪辞退，仅剩下小孩孟美岐和寡妇吴宣仪，以及零星几个多年做活的人。

　　论辈分孟美岐应当喊吴宣仪一声娘。可这新夫人实在是年纪太小，论实不过大孟美岐六七岁。吴宣仪初嫁过来时候，小孩跪在地上，看着面前一身红喜服、红盖头，伸出来的手腕凝脂般的白，手指纤长，染着嫣红的指甲，扯着红花绸这头。红绸子层层叠叠掉在地上，中间是硕大的红绸花团，红绸那头是从半坐在躺椅上的孟严山手里垂下来的。那时候孟严山还能颤巍巍伸出手拿着喜称去挑新妇的盖头，大多数人包括孟美岐都不知道他会不过一个月便撒手人寰。礼成，盖头挑起来，满头的钗簪珠宝下是柔弱的、敛眉顺眼的一个少女。孟美岐跪在地上依着礼数叫娘，两次叩头的间隙匆匆忙忙掠到吴宣仪脸庞，只记住了她肤如百合，嘴唇是娇艳的嫣红。往后再要她叫娘，她眼前总是浮现精巧的下巴和嫣红如玫瑰花瓣的嘴唇，不知怎的便磕磕巴巴叫不出口。

　　这不能怪罪孟美岐，她还太小了，目前为止度过的十二年全是在她爹的庇护下，纯白如同未曾被沾染的白纸，现在有人突然往上投射阴影，还有人不经意间抹上一道嫣红。她难以同时快速消化这突变的一切——父亲突如其来的新夫人、来势凶猛的急病、少年丧父、家道中落。孟美岐从悲伤和恐慌中渐渐回过神来，才发觉屋子空旷的有些过分，只有她和吴宣仪。

　　吴宣仪顺理成章接管起孟美岐一切衣食起居，仅有两个人和些许几个佣人的日子过得到也不算麻烦。她周旋于府里收支、人情打点、日常起居，落落大方的处事风格让纷纷议论平息不少，街坊里流传着这新夫人的来头奇异，但谁也说不准她为何而来、来自何处。她裹在素净的孝服里，发髻上缀着白绒花，脸庞白净玲珑，平静着无表情时候像瓷烧的仕女，来往迎送时低下眉眼微微笑起来，极尽温婉之事。

　　父亲刚去世那几天，孟美岐跪在灵堂守夜，火盆里烧着纸元宝，吴宣仪跪在她身边不远处，撒了金箔的黄纸经由她手变成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元宝。她指尖的红色还来不及褪掉，一点红色在白色孝服和橙黄色火烛光中跳脱又和谐。孟美岐哭完，累的要脱力，跪在地上冷汗直流。吴宣仪这时候瞧着夜已经深了，便叫人把小姐送下去在旁边偏房稍稍休息，第二天早于来客到访再把孟美岐叫醒，礼数圆满地跪在灵堂。孟美岐不知道她是否、何时曾去休息过，只是七天守下来眼见着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家里忙完，孟严山入土为安，孟美岐不用再在灵堂守着，总算睡个囫囵觉。白日里她和吴宣仪坐在堂屋面面相觑，她还是对父亲新夫人充满陌生和不解，街坊闲话她也不是听不到，眼下一下子要和这个陌生人相依为命，她迷惑又无可奈何。吴宣仪坐在她上位，轻言细语给她讲家里的情况、父亲的遗愿要她一定好好读书，又叮嘱了日常起居，天凉了要多加注意。她一一应下来，嗫嚅着多谢娘关心。

　　吴宣仪看着这个在她面前低下头的小孩，想起来成亲那天孟美岐也是这么跪在她面前喊她娘，倒是给她喊出一身冷汗。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摸小孩柔软的发顶，换来一个带着略微询问意味的抬眸。她突然心软的不行，想起来答应孟严山的事情。孟美岐听到几不可闻的叹气声，然后那只手一顿，怜爱地蹭过她脸颊，她眼看着面前的人露出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柔软的、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的防备和陌生在这个笑容中消散大半。她听见吴宣仪小声地说，“没有人的时候叫我姐姐就好了，不过大家面前还是要尽到礼数的，好不好，美岐？”

　　是了，吴宣仪知道她叫不出口这一声娘。孟美岐想到，她也不过才十八九岁，作为坤泽刚刚分化两三年。她应当感谢她的善解人意，为这别扭的“母女关系”试探着破冰。

　　府里如今人十分少，对于孟美岐而言，这屋子一下子变得太空旷。原来到了晚上总会不仅有堂屋的灯火，还有书房、厢房，佣人们聚集在厨房里，炉火烧得暖融融，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从厨房传出来，父亲的书房总是聚满人。而没有人来的时候，她就在堂屋听孟严山讲南征北战的日子，小时候还可以在他膝头站着去抓他的胡须。现在偌大的宅邸仅有她这进的厢房一排点着灯，连堂屋都是一片漆黑。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寂寥和恐惧。

　　她反复地难以入睡，风声逃窜在门缝窗缝里，呜咽着叫人听了心里不舒服。她坐起来，没有叫醒身边的小使唤，自己点了灯，在套间里的书桌上临写起了白日里先生要她背的诗词字句。吴宣仪没有住在原先孟严山的房间——实际上，她一天也没有在那边的床上睡过。孟严山死后，她担心孟美岐害怕，于是搬到孟美岐这进屋子来住。这一进屋子中间有小堂屋作书房，左右厢房各一。孟美岐睡在左边，她睡在对面右半边厢房。

　　吴宣仪还没睡下，换了衣服在整理孟严山留下来的地契铺子。透过窗看到对面点起来灯，猜着是孟美岐睡不好。她心疼这个从小没见过亲娘又突然没了爹的小孩。小孩很懂事，长得也清秀好看，日后必定是有好姻缘。孟严山弥留之际又和她一遍一遍强调几近哀求，拳拳爱女之心求她好好教养孟美岐成人，也不必非要走他老路——孟美岐不是个打杀四方的性子。事实上，这也正是孟严山将吴宣仪娶进门的原因。

　　她叫身边的佣人下去温了牛乳，等下送去孟美岐屋里，自己提了灯笼推开门走过摆着兰花和白菊的中庭，轻轻去叩孟美岐房门。

　　秋月如水。孟美岐早就听见对面有人推开门跨过门槛，下了石阶，又来叩自己的房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着拉开门，看见吴宣仪半挽着头发穿着中衣站在门口，庭下如积水空明。一个坤泽，一个小孩，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合礼数的地方，可是孟美岐没来由地发慌，终究还是将吴宣仪请进门来。走过外面的小隔间，吴宣仪看见书桌上孟美岐在临写诗句，对她笑着问她怎么大半夜起来用功？孟美岐耳朵尖发红，支支吾吾说自己睡不着，又不好意思说害怕这风声呜咽，她自认为早已不是怕黑怕鬼的小孩了。

　　走到床边上吴宣仪示意孟美岐快回到床上去，盖好被子早点休息。刚刚吩咐的热牛乳恰好送过来了，她顺手从壶里倒进瓷杯里要小孩接过去快快喝掉。孟美岐绕开她的指尖握过白瓷杯，杯子是瓷器的冰凉，吴宣仪握过的地方留有细弱的温热，正在一点点和杯中液体的温度融为一体。她小口喝下，被温热的液体熨贴了不安。吴宣仪伸手拈着手绢要给她擦掉上唇沾到的一层白色牛乳，她竟也愣了神，就着吴宣仪的手被布料蹭过嘴唇。

　　孟美岐注意到那双撤回去叠手绢的手具有着泛着浅粉色的指肚，左手腕尺骨边上挂着一只浅翠色的玉镯。吴宣仪放下杯子，坐在她床边上，给她把被子掖好。孟美岐不解地转过头来要问她做什么，吴宣仪低下头对她很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抿嘴压着笑意对她说美岐快快睡吧，不要害怕，我在这儿等你睡着了就回。孟美岐被看出耻于承认的恐惧，通红热意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被子盖着的脖颈。

　　吴宣仪熄了床头的灯烛，只留下门口一对烛台闪着一点橘黄色的摇曳的光。孟美岐鼻尖萦绕着浅淡的玫瑰花香，想要偷偷看吴宣仪在她床头坐着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大脑中却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困顿，眼睛合拢终于沉沉睡去。

　　吴宣仪看着她鼻尖一点小痣随着呼吸起伏变得平稳，确认她睡熟，便把她无意识中伸出被沿的手捉住，放回被子里。孟美岐手心热乎乎的，在初秋微凉的夜晚将吴宣仪发凉的指尖烫到。

　　她悄悄离开，阖上几道房门，随后吹熄了自己屋里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