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粱梦（宋大志竹鳍）》御崎渠

3、梦魇

　　对于元伯鳍的情况，米禽牧北问起过一次，大夫说伤的太深，难免落下病根，根治是不太可能的，这也就更难构成威胁了。米禽牧北见左右没其他异状，人也不是他来管，接下来的时日也就没再过问了。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半个月，元伯鳍的身上的伤终于快要愈合了。

　　这些时日要他上药就上药，要他吃饭就吃饭，还定期晒太阳，也能散步看书，自觉的不行。

　　也许是见他表现好，胡莲，也就是那位骨骼兄弟，早上拿着药过来的时候，特意说：“主子吩咐了，大人伤势若是大好了，这院子旁边的书房您也能去。”

　　元伯鳍接过药，推开他，“我自己来。”又问：“你主子是谁？谁要你们过来这里的？为什么救我？”

　　“……小人不知道。”

　　这回答不出意料，元伯鳍摆摆手示意他走。

　　胡莲这次却没直接走，反倒还解释起来：“小人真的不知道。不瞒大人，小人也是听人差遣，从没见过真正的当事人。”

　　这人人嘴严实的很，头一回听到这之类的信息，元伯鳍有点意外，顿了顿，道：“你是夏人？”

　　那人却笑了起来：“大人说笑，这里不是西夏，也不是北宋，小人出生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微言轻，无非听人差遣，拿钱办事。上面的人好生嘱托我们悉心照料您，倒不知大人是何身份？”

　　元伯鳍亦低眸笑了笑，干脆坐在床边解了衣服，边脱边道：“我？我不过一介莽夫，也服过兵役，总归贱业而已，不足为道。”

　　也许是元伯鳍不愿详谈的样子太明显，侍者难得有了眼力见，也没追问，也没离开。

　　元伯鳍随意扫他一眼，胡莲正仔细看向门外，不知在想什么，也没计较。

　　他下手也利落，几下子纱布就拆开了，外伤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伤药的颜色深，涂上去就衬着伤口狰狞的有点骇人。元伯鳍对这凭空多出来的伤口很不情愿，再想到这要是被元仲辛看见了，估计又是一翻哭天抢地，要不然就是对他逼饶，愈想愈不是滋味。

　　他草草把药膏涂抹上去，下手重了也不甚在意，只是在最后绑绷带的时候出了卡顿，手绕到身后很不方便，也就导致了身上的绷带缠的乱糟糟，元伯鳍顿了顿，正要干脆就此打死结，胡莲已是伸手接过绷带，慢条斯理的重新绑了起来。

　　“……多谢。”

　　换药的事本来是一个侍女来做的，元伯鳍却死活都不肯当着人家面脱上衣，这事也就让胡莲帮忙，接连下来早已熟练。

　　绷带一层层拆开，便听人说：“我方才见大人神色恍惚，不知是想起何人？”

　　想到元仲辛，元伯鳍放松不少，唇角不自觉带了笑：“一个故人，有他在，吵闹的很。”

　　“看来这人对大人来说很重要，大人很想念他。”又话锋一转，“我见大人这年纪，可是有家室？”

　　元伯鳍横他一眼，像是被戳到什么事，只是抬手间还配合他缠绷带，眼里已经开始放刀子了。

　　好像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胡莲讪讪地摸摸鼻子，三下两下包裹妥当，又仔细地打了个结，这才退下了。

　　家室？元伯鳍顾自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在边外奔波这么些年，哪里有机会成什么家室，再说，沙场无情，以他这般浮沉飘摇，怎能去耽误别的姑娘。

　　一个血亲就有够他牵挂的了，他生怕自己哪一天不小心死在外面，死倒无妨，只怕弟弟知道，伤他的心。

　　心脏忽地沉重一击，脑海里突然映出铺天盖地的血红，骇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与此同时，画面又倏然穿插进另一抹熟悉的身影。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行事。”

　　他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噼啪！

　　伴随着盆器落地的声音，门又被急急破入，元伯鳍已经无暇顾及了，天旋地转间，意识渐渐迷离，背后所依靠的温度让人无所顾忌的安心。

　　“大人！”

　　只是这一声慌慌张张的呼唤，这略微相似的场景，让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不禁想：是不是曾经…也有人像这样呼唤过他？

　　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元伯鳍张了张嘴，硬撑着就是想应一声，却一下子晕了。

　　——

　　“将军。”

　　梦醒时分，金戈铁马，刀锋剑影，弥漫天际的黄沙拂亮冰凉的铠甲，他好像回到了他的战场上，回到他一直戍守的边境。

　　元伯鳍蜷起手掌，青筋暴起，那么用力，好像那里有他的剑韧，就像从前一样。

　　“将军。”

　　又一声牵动着他的思绪，元伯鳍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熟悉的面庞。

　　他大喜过望，这喜悦一下子顶替了突突胀痛的额头，顶在神经末梢上，让人觉得又惊又堵得慌，一点也不好受，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他一手按着额角胀痛的太阳穴，一边试图坐起。“……梁…寻。”

　　梁寻是跟他一起戍守边疆的将士，在他身边多年，自然熟知他的脾性，见元伯鳍要坐起，既不多说什么，也不上前搀扶，只是在看向他时，神色掩饰不住地浮现忧色。

　　久别重逢，心头的激动稍按捺下来，元伯鳍才想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么一问，他又警惕乍起，横眼扫向门口，只见屋门被掩的严严实实。

　　梁寻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将军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别人，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

　　元伯鳍皱起眉，又重复一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梁寻却笑的苦涩，看样子不想回答，元伯鳍再一打量他，这才发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伤，他上前伸手，一把撩开他袖子，果不其然，他胳膊上遍布这种痕迹，像是鞭伤，尚有痂痕，有的还留了疤，看起来有一段时间了。

　　梁寻看上去对自己身上的伤并不在意，反问道：“将军想回大宋吗？”

　　元伯鳍仔细端详起他，缓缓松了手。

　　“想。”

　　“好。那就请将军再等我一段时日。”

　　“你应该在祈川寨才对，是怎么找来的？宋夏交战，主将却被虏了去……战况怎么样了？我们的弟兄们怎么样了？”

　　“这里离祈川寨并不远……将军离走后，我与马督尉相商，代将军留了口令，之后就独自离了军营，顺着夏军的痕迹一路摸索，这才找来，将军放心，君主想要安定，战局也平稳下来，下一步，许是要议和了。”

　　元伯鳍点点头。“只是，我至今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又怎么会在这里。”

　　“战场上千变万化，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眼下将军平安，就是我最大的期望。”梁寻静看着他一会，才又道：

　　“我有疑问困扰，一直以来，我很想问将军这个问题，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不知将军可否为梁寻解惑。”

　　元伯鳍眨眨眼，似乎有几分好奇。

　　“将军觉得，对鹰而言，究竟天空是它的归宿，还是这地上的人间。”

　　元伯鳍笑了起来。“我没听过鹰是从天上生出来的，也不曾见没飞过的鹰，长久遨游，多半为生存。天上虽好，不可栖身，地上虽稳，也危机四伏。这归宿，你去问鹰，鹰估计也不清楚，它喜欢哪里，哪里就能做归宿，不是吗？”

　　“将军不喜欢战争。”

　　“我不喜欢战争。”

　　“但沙场也让人畅快。”

　　“知我者，梁寻。”元伯鳍目露轻松与宽慰。“我朝重文，你其实尤擅文，却留在我这个没什么出路的武将身边，我甚感可惜，你兄长也是。”

　　“将军也知‘没出路’，却还是坚定自己的立场，梁寻最敬佩这样的将军，兄长也是。”说到此处，梁寻顿了顿，抬眼向门口望去，平静的眸里乍现波澜。
　　“有人回来了，我不宜久留，将军在此处好生修养，梁寻会再来寻你。”

　　元伯鳍迟疑地点点头，只见梁寻已经打开后窗，手臂一撑翻窗出去。

　　不久，就听见“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大人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来人端着一个脸盆径直放到桌上，弯下腰来似乎有些气喘吁吁，见元伯鳍一直盯着窗外，这才上前几步。

　　元伯鳍回神的时候，额头上已经被敷了方巾，他不再盯着窗外，也没反对，顺应地躺身下去。

　　“你过来时，可有看到什么人？”

　　他虽在说话，可现在让人觉得异常沉静，胡莲疑惑地伸手摆正汗巾，又在他身上试了试温。“什么人？仆人自然是有的，大人若是枯燥了，可想让他们外出买点东西吃？”

　　“不想。”元伯鳍合上眼。“只是我睡的不太好，好像还做了噩梦。”

　　耳边似乎有几声克制的低笑。“大人还怕这个？”

　　“嗯……”元伯鳍只觉得越来越困，说话也轻飘起来。“庄周梦蝶，黄粱一梦，我也怕这个……”

　　下午的时候，元伯鳍突然发起了烧。

　　高烧不退，热劲似乎过了，元伯鳍又喊起了冷，胡莲忙撤下凉湿巾，令人在屋子里燃起了炉子，不知从哪搬来厚厚的棉被一层层糊在元伯鳍身上，又嫌压在身上呼吸不得，在两旁填了个枕头垫底。

　　郎中过来了，没诊多久留了个方子就走，意思很明显：生死有命。

　　不知过了多久，元伯鳍好像听见有人喊他“将军。”。

　　“将军。”

　　“将军。”

　　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梦魇里，一个人俯在他身上，附在他耳边，为他遮风挡雨，把天地隔离。纵使刀剑入体，也岿然而立。

　　他喊他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