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歌幽蓝》DBr幽蓝玫瑰

32、同舟

　　“她呢？”
　　金洋湖旁的工作室内，京上的人形影像发着荧蓝色的光。拉上窗帘的屋子十分昏暗，冰原端坐在桌的另一边，平视眼前这个身着淡黄色长衫的大陆之魂，而京上的声音便是从冰原手边投影机配置的音响中发出来的。
　　冰原向黄夏作了一揖，然后缓缓道:“前段时间有人发生了点不太好的事，被她亲眼目睹了，之后她的情绪一直不太稳。我就让她去长安那里散散心。”
　　黄夏深深呼吸，表情很是凝重:“她还是没有放弃过那个念头？”
　　冰原强调:“是从来没有。那个承诺只是刺激她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不代表忘记一切。”
　　“我记得她去过石城对吗？”黄夏问:“石头对她的印象如何？”
　　“她对猫类似乎有天生的吸引力，自从她回来龙城，江宁的日子略微……不太好过。还有于荧对医院有种固执的排斥。其他的与之前开会时得出的结论一致。”
　　黄夏笑了，手指虚握住椅子把手: “她毕竟是条鱼。只要对大陆人类没有根本性威胁，她身上或许也有值得我们借鉴的东西。至于医院，这个解铃还须系铃人，慢慢来吧。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东皇茗就够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那个大陆人曾经惶恐度日，乱成一团的故事便穿过岁月的涟漪重新映入了记忆。冰原忍不住感叹，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那……”冰原的声音低沉了些:“九尾狐怎么办？只我知道的，她已经处理掉一个岛魂了。我们只能配合她的节奏吗？”
　　黄夏沉默了片刻，抱臂靠在椅背上。他想了想道:“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只怕我们想拦也无能为力。按我对她的了解，她的目的对人类本身没有威胁。剩下的，便随缘吧，必要时哪怕鱼死网破。”
　　屋外的日头烈得厉害，强烈的光把白色的日轮周围烤成曲面，一波一波向四周扩散。冰原关掉投影仪，一抬指，碧绿的光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一束刺眼的金光便刺破工作室的昏暗，冰原几乎都能听到屋外的绿植在嘶哑着哀嚎。

　　于荧是快到黄昏时，才遇见一身玄色的长安的。
　　她睡了一路，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在城内鼓楼旁的小店里买了张地图，然后装进包里，先熟悉一下周围的建筑。
　　几分钟后，有人猜出她不是本城人，就向她推销当地的旅馆，见商贩手中也有地图，她看了看版本，是自己刚买下的那款，便随口问了句价格。得知与自己包里的一致，便放下心来，礼貌地婉拒了他的热情。结果每走一步，商贩口中的价格便低一块，直到快逼近原价五成，于荧捂着胸口逃命似地甩开商贩。
　　于荧平息了呼吸，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从龙城带笔，无奈下，她把口袋里的口红掏了出来……待她将心仪的住处拣选出来并勾成红色，天光已渐渐暗了，鼓楼与钟楼的飞檐开始流光溢彩。她抬头，企图找到一个明亮而稳定的光源。就在回头的那一刻，在地上流窜的星光中，她看到了衣袂飘然，身轻如燕向她走来的长安城魂。
　　长安玄色的衣角随风猎猎，目光里有细碎的星点温暖流转。看着长安温软的笑容，于荧想起了江宁，那个温柔而深沉的男人。她捏住对折后的地图，静静地等待长安在她身边站定，周围浮若飞萤的灯光在他身后绘成一副潋滟的画卷。
　　“不好意思久等了，阿房宫附近的火石复燃了，耽搁了些时间。”长安的声音很温润，纤瘦的腰肢在玄色如夜空的衣袍中若隐若现。于荧想，江宁的腰腹似乎是更饱满一些，但没有左海的大腹便便，如果拥抱住，一定会很殷实而不硌人。

　　长安见于荧盯着他出神，便柔声道:“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我先带你去吃饭，然后我们可以慢慢逛。”话毕长安作邀请状，邀于荧一同往地铁站走去。
　　看着交错的地铁线路图，于荧看到长安选定靠近地图中心——他工作室附近的目的地时，小心指着线路中比较靠南的一点:“我想住在这附近，可以吗？”
　　长安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说:“没问题，那附近有不夜城还有芙蓉园，想必你会喜欢的。”

　　晚饭于荧选了一家牛肉面。面端上桌时，香菜在暖色的汤上悠悠漂浮，暗暗的牛肉芬芳透过面条团缭绕在于荧脸上，让她忍不住拿筷子搅动一下面条，粉红的肥嫩肉块便彻底露出了它们诱人的身姿。
　　饭后于荧坚持自己结账，长安便作罢了请客，两人付了各自的账单。
　　去往不夜城的路上，于荧没忍住泡芙的清香，循着味源找到店家买了一大袋，然后露出了久违的开怀笑容。长安看着邀请自己一起品尝泡芙的于荧，她的笑很纯真，可纯真背后是一片汪洋暗海，颜色不似表面那样清亮。奶油甜滋滋的味道融化在口，想起隔壁龙城的城魂对他的嘱托，长安心中有些沉重。“这么率真的女孩，真的会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吗？”长安在心里反问。

　　跨过最后一条街，于荧在孔明灯的世界边缘停下了脚步。那是个梦幻的画面:街头两侧树冠上挂满了赤橙黄的圆灯笼，远远望去，像是有人在街头中心放飞了无数孔明灯，然后把最唯美的一帧单独剪了下来，贴在了这个目光所见的空间。
　　但一步一步的景象变幻告诉于荧这画面是有空间分布而不是二维的，这热烈的孔明灯燃烧了整整一条街。在龙城，只有新年或节日，于荧才有机会看到如此繁华的灯海，即使是新年，仍然没有太多人关心挂满灯笼的街景像什么画面，似乎这些灯笼的存在只是告诉人们新年到了。有时候的新年，于荧只待在湖底，新年几天都是睡过去的。
　　走到灯海中心，现代建筑物背后的激光灯越发清晰，每一枚激光射向天空后都形成一支光柱，尾端无限散开，变成光粒继续朝既定的方向漫游，最后变成满天繁星中的一颗，向外闪耀过去的光斑。

　　跨过地上细密的红色晶石，两人又向灯海前方走了一段，走至一个十字路口，便拐过弯，人潮人海的影子犹如黑白的皮影群戏，从一端平移至另一端。
　　从看到灯海开始，于荧便没有主动说过话，只对长安事无巨细的介绍作简单的回应，说到感兴趣的地方才会表现一点真性情。
　　“你的故事我是知道一些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好好玩便是。”长安温温说道。
　　于荧想了很多回答，都显得十分拘谨和疏离，她索性简单一些: “嗯。”
　　“你觉得我的城怎么样？好看吗？”看着于荧的表情放松下来，长安努力拉进彼此的距离。
　　于荧冲他点头:“挺好的”。
　　长安感觉到这个话题可能进行不下去，便换了一个思路: “你知道吗？古人也会追星喔。”
　　“是吗？”
　　“有个大诗人，只要喝酒喝到兴头上便能出口成章，你之前背过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就是他的佳作之一。”
　　“他可比屈大夫接地气多了……”
　　“哈哈，当时有个人很崇拜他，写了很多表白诗，譬如‘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偶像也回复了几次，‘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只是偶像离世的早，恐怕也是一段高山流水的故事。”
　　“我怎么记得这个偶像挺自恋来着？还是粉丝刷屏刷出存在感才搭理人家的……”

　　“阿房宫之前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内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日之内，一宫之间，可气候不齐……”
　　“可惜楚人一炬成焦土了……留给人单单一个完整的赋……”于荧反应过来，长安刚开始提过的阿房宫如今是个遗址，但它还是成为未来人的记忆。于是她问:“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永生呢？”
　　长安很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这么说倒也成立，它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尽管不是以原来的样子。”

　　“唐时有个很美的人，很受当时的皇帝喜欢，喜欢到忘记一切。后来敌国来犯，国内大臣见皇帝不思正事，便逼其赐死了美人……”
　　于荧渐渐话多起来:“不思正事的是皇帝，关美人什么事？孩子沉迷网络便要砸掉游戏机，却不知问题重心在沉迷而不是电子产品，这些大人可真奇怪……”
　　“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生死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如果你是大臣，你敢惹皇帝不高兴吗？”
　　于荧把最后一个泡芙吞下，舔了舔微甜的嘴唇:“我会教美人如何教会熊孩子科学管理时间，占有只是喜欢，在喜欢的基础上平衡现实需要才是爱。”
　　“这么说你认为皇帝是不懂事的那个了？”长安笑道。
　　“要我说，俩都不机眯，一个幼稚，一个蠢。”于荧摇头晃脑道:“连自己的境况都看不出，能起老个三(山）？……好像就算是知道也起不了，算了，不评价他们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于荧忍不住说:“我有时发现古时候的女孩子傻乎乎的，比如嫁给氓的那位。明知道对方连良媒都请不了，还义无反顾地嫁了。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丈夫还二三其德的生活可还好？”
　　长安看着表情格外认真的于荧十分有趣，只是有些遗憾她不是他的学士。

　　在另一块大陆上，黑云密布的城上空隐约漂浮着零星的低温空泡，大司命掠过残败的建筑，看到地面已是密密麻麻的岩浆深壑，数不尽的火焰从黑红的连理中跃出，灼烧路过的一切生命。大司命从铺满一地的人体碎骸中细细寻找完整的魂灵，有个离他最近的魂灵看到一身黑衣的大司命时惊呼:“my god.……”随后便说不出话来了。大司命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魂灵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变得懵懂，大司命知道，属于这个魂灵的肉身记忆在随着肉身彻底消失而渐渐淡化。
　　魂灵跟在大司命身后慢悠悠地漂浮，看到身旁忽然窜起的火苗忍不住嗷嗷直叫，结果看到火苗穿过自己，腐蚀了魂灵另一侧的碎砖断瓦。大司命摇了摇头，解释道:“这里是三维的负物质世界，正物质接触不到你，也看不到你，放心大胆走吧。”
　　魂灵挺直了淡淡的身体，不再警惕地上的红岩沟壑，只是一不留神撞上了大司命的背，魂灵连忙道歉，却只看到大司命僵直的背影。它转到大司命身侧，便看到了在火海中不断哭叫，挣扎的魂海。
　　大司命忍住愤怒，将在舌尖打滚的脏话使劲吞咽下肚，但还是忍不住震惊道:“为什么这么多？这里的城魂哪去了？”
　　魂灵看到大司命往魂海的方向走去，凭着与生俱来的崇拜，它也开始帮助身形分裂成无数本体的大司命，搜寻完整的魂灵。
　　黑烟弥漫的大陆上岑寂无人，有的只是火焰灼烧土地，把人类痛苦的哭叫截断的爆裂之声。
　　这块大陆的太阳什么时候才能升起？大司命也算不出来了，他只知道，再想见到妻子应该是很久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