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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一江枫林谈笑语 半曲丝竹汉宫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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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飞剑为谁磨,照彻乾坤,映透山河。
昆山玉碎,冻浦生波,败尽龙泉太阿,直贯羲和。
玉露泠泠,洗长空银汉无波,
连带着九曲回肠,却无碍秦淮影婆娑。
铁锁孤舟,猿啼哀鸣,万古皓月如昨。
浪啸狰狞,狂沙淘尽,
古今多少兴废,俱往矣,任蹉跎。”
这是一首“折桂令慢”,单道长江之壮丽。
丝竹呕哑,管弦铿锵,浩气精英的唱腔中,透出淡淡清丽,从江边一艘巨大红船中隐隐飘出。
天空灰蒙蒙的,帷幔也似笼罩在羲和神域。正是隆冬时节,江上波浪滔天,渔民们也只好休渔,江北岸此时便停泊着长长的渔船队。江风浩荡,呼啸不止,吹得岸边千帆战栗,百舸哀鸣。
那艘大红船及其富丽堂皇,在江风中也安如磐石。三层高大的船楼被造成八角塔式,塔角挂着青铜制的风铃,塔檐悬着数不清的金红色灯笼,远处看去,光灿灿地如小金山一般,煞是华贵。
只见那船楼的第三层,摆了十来张八仙楠木桌椅,满满地坐着人,都痴痴地盯着前方戏台上。
台上立着两个两个女戏子,一个蓝衫,一个黄衫,身材形容皆尚小,然而淡妆之下,都露出清水汪汪的凤眼,高挺俏丽的鼻子,殷红如樱的小嘴,煞是顾盼风姿,一般的娇人可爱;那手眼身法,无一不是淋漓尽致,当真歌有裂石之声,舞有天魔之态。
相比后面挤得满满当当全是人的八仙桌,戏台前的首席,却只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个中年汉子,身材健硕,黝黑的脸面包含风霜,一脸络腮胡更显得粗犷逼人,侧身相陪;另一个是个年轻的白衣公子,剑眉凤目,面庞白皙,俊美无俦。他金刀大马地坐着,眼睛直钩钩地盯着戏台。
方才唱曲儿的是蓝衫女子,唱完一段《折桂令慢》,便住了口,轻敲起红牙板来,达达有声。却又听那黄衫女子启唱道:
“黄金白璧买歌醉,
仗剑天下兴遄飞。
烛影红摇云梦远,
一寸相思一寸灰。”
“好!”一曲还未完,刚过了楔子,场下便爆出阵阵喝彩声。那两个女戏子见刚开场下面便叫了彩,只得停了戏,侧脸欠身福了福,算是谢场。
那白衣公子亦跟着大声喝彩,向那中年汉子道:“邱堂主,早闻你们枫林谷门风典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方得大快!”
邱堂主见他夸赞,心下亦是受用,面上却笑推辞道:“岂敢岂敢!林公子说笑了。当今镇国将军的公子,文武双全,诗画双绝,天下谁人不知?若说天下无双,自是林公子的那一手丹青妙笔当配!”说罢,不失时机地替那白衣林公子满上杯中酒。
林公子闻言亦是哈哈大笑,饮了酒,忽地面色一变,便悄声神秘地向邱堂主道:“林某久居京城,虽对江湖事也不甚熟悉,却对枫林谷是心向往之啊!一路来时,常听人言‘枫林四堂,西天南海’,却不明其中就里。不知•••邱堂主可否示下?”
邱堂主闻言,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哼了一声道:“林公子这可是明知故问,特来揭短了!莫非是嫌邱某今日照顾不周,得罪了林公子?”
那林公子闻言,惊讶万分,忽地想到许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忙道:“林某不知深浅,胡乱问话,不知何处惹恼邱堂主,还请堂主息怒。”说罢替他把盏。
那邱堂主见他面色诚恳,便道:“林公子不必如此,罢了!”饮了杯中酒,苦笑摇头道:“既是林公子有意与我‘天字堂’相交,邱某若不将堂中之事告之,便显得邱某小气了。哎•••林公子可知我这‘天字堂’的意思?”
林公子一拱手道:“愿闻其详。”邱堂主道:“‘天字堂’,取头一个字,天,暗指‘天京城’之意。”林公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所以邱堂主的总堂,就设在京城里!”邱堂主点点头道:“这亦是枫林谷里的规矩。咱们天字堂,便是管着从天京城到枫林谷,大半个中原的商路!”
那林公子一声惊呼,道:“怪道林某在京城,满街上看着的都是邱堂主的生意。客栈、酒楼、戏院、书院、当铺、码头•••啧啧,这天下第一大的生意,自然需要邱堂主这么个人物才管得住啊!”
邱堂主闻言,原本郁郁的脸色,这才有了些笑意。想是林公子的这记马屁拍得他极为受用,只听他续道:“林公子过奖了。哎•••邱某的武功着实不行,但不是酒后狂言,若论起经商理财,这‘天下第一的生意’,在我眼里简单得便如掌上观纹一般。只是•••这天下第一的生意,并非是给咱们天字堂管着。林公子方才说道‘西天南海’,这便是枫林谷依次排下的四个最大的商堂。咱们天字堂排在第二,排第三的叫‘滇南堂’,专管滇南的草药生意;排第四的叫‘沧海堂’,专管海运生意。排第一的便是那甚么‘西域堂’,专门倒卖中原和西域特产,物以稀为贵,他们自然赚得多。哼!全无商术可言!”
林公子闻言点头,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暗忖道:天下收藏为一石,八斗珍奇在枫林。枫林谷管着天下八分的生意;邱堂主自负才高,满心想掌管天下最大的生意,谁知道却让那‘西字堂’占了先,自己排了个老二,以他的个性,难免心中落个不痛快。看来所谓四大商堂,其实并不是砧板一块嘛。
邱堂主狠狠啐了一口,又喝了口酒,道:“那晦气的事儿,咱不说也罢!今后咱们仰仗林公子的地方可多呢!来来,喝酒喝酒!”
林公子举杯道:“这个好说,好说!来!喝酒喝酒!但愿我能为贵堂尽点绵薄之力。”两人哈哈大笑,心照不宣。
此时已然月上中天,酒过三巡,林、邱醉意渐浓,一个谈锋甚健,一个见识广博,两人渐渐聊熟聊开了去,天南地北聊得不亦乐乎。
邱堂主与他相识时间并不长,但观其言看其行,已经认定他是个纨绔子弟,浪荡公子,于是笑问道:“不知林公子可曾娶妻?”
林公子道:“不曾娶妻。”邱堂主道:“呵呵,依公子这般模样人品,只怕上门提亲的得从府上排到城外了罢?”
林公子哈哈大笑:“邱堂主真会说笑。提亲的倒是不少,家父也曾提点过,但只是我都不太愿意•••”邱堂主点头道:“明白明白。年轻人嘛,喜欢多玩玩儿。”
林公子笑道:“可不是!成亲之后,自己当了爹妈,可麻烦着呢!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孩子还没出生,就得得跟他想名字;一岁了又担心他生病,两岁了又担心他得天花,三岁了又担心他不会叫娘,四岁了又担心他不肯识字;长大了些,孩子外出游学又担心他让人给蒙,参加科考又担心他名落孙山,入朝为官又担心他惹上是非,到了嫁娶之年,又担心他找不着好人家•••哎,麻烦!我可想都不敢想!”
邱堂主喝了一口酒,叹道:“林公子想得真透彻•••你方才所说的,虽是玩笑话,不过想起来也确是如此!哎,当父母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着想的呢?林公子方才说得诸多担心,我是经历过一些的,想必令尊令堂也是一样。哎•••只盼天下的孩子也多为父母着想些。不说分担些甚么,每天只要亲亲热热地叫声‘爹、娘’,也就够了。”
林公子闻言,忽地一股酸刺涌在鼻子里,眼睛也模糊了起来,放下了酒杯,神色黯然:“邱堂主说的是。家母在我八岁那年去世。我八岁之前从未叫过她娘;八岁之后,想叫却也再不能够了•••”
邱堂主见他触动心事,伤感起来,强笑道:“呵呵,你瞧你瞧,怎么好端端地说道这个上面来。”林公子也抬起头,道:“可不!怎么说到这事儿了•••邱堂主,膝下可有儿女?”
邱堂主笑道:“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邱娴,是全家的心肝宝贝。我这辈子啊,说钱,那是赚到不想赚了。现在唯独只有两个小小的愿望:一来是希望女儿将来能找个好婆家;二来是希望她能进入幻天宫,学文也罢,学武也罢----那都是一生受益无穷的。若这两个愿望能实现,莫说黄金万两,就是散尽家财,我也是十分甘愿的。”
林公子笑道:“这两个愿望可都不小啊!万贯家财,就想买这两个心愿•••若真能如此,邱堂主你这一笔生意赚到的,可比这一辈子赚到的还多!我现下才知道,原来邱堂主你才是天下最贪心的人呢!”
邱堂主笑道:“林公子所言甚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儿女计,父母可都是世上最‘贪’的人呢!林公子,待你有天成家,便知晓其中甘苦了。”
林公子幽然叹道:“邱堂主啊,我真羡慕你的女儿,有个这么贪心的爹爹•••”斟满了两杯酒,两人对饮,酒中甘苦也只有自知了。
饮罢,林公子笑道:“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看戏罢!”邱堂主道:“好好好!看戏看戏!”
戏台上已经换了好几个戏班,林公子亦是风雅之人,不时出言对各各戏班指指点点,有的见识颇为精辟,有的却纯属鸡蛋里挑骨头,邱堂主都以“高见”相和。那林公子愈发得意,以银箸击碗,足尖点地,时而低吟,时而高唱。
可巧那台上末角儿正唱到“俺向着这迥野荒凉草,已添黄,兔早伏霜”一句,林公子听到一半,忙叫道:“停停停停!”
这回正值他酒沽耳热之际,声音叫得特别大,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那末角儿本是个有心人,在后台时,便见戏班里的好几个戏子只唱到一半,便被那姓林的公子给打发回来:不是说唱得走音,就说是唱快了含糊不清。
那末角儿心知今儿碰上个挑剔的主,于是上台时便多留了个心眼,选了一个慢板,虽说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却唱得十分谨慎。
谁知这会也被叫停,自己不知是哪里错了,亦不敢问,只得住了嘴,垂首立着。乐队亦莫名其妙地停住,全场顿时寂寂的。
只见林公子用小手指挖挖耳朵,道:“我先把这荒腔走板的调儿挖出去!”又看向台上道:“且问你,你是哪个戏园子的?”那末角儿瑟瑟地答不上话。邱堂主唯恐他惹恼了林公子,忙一声暴喝道:“问你呢!”
那末角儿吓了一跳,半晌方挤出一句:“梨香苑。”林公子眉间一挑,道:“梨香苑?还真看不出来!我问你,这《汉宫秋》你跟那个师傅学的?句读也不会了么?”
邱堂主见他这回像是较了真,忙打圆场道:“这角儿是新来的,没开过嗓儿。你听那声儿,污了林贤弟耳朵。”又向那末角儿喝道:“还不下去!”那末角儿闻言,反倒舒了口气,心道:下去便下去!伺候不起你,咱躲得起!
还未待他挪步,只听林公子道:“且慢!就这么赶了你下去,你心里必不服。就你方才唱的那句,句读不对。不是‘迥野荒凉草,已添黄,’,应是‘迥野荒凉,草已添黄’!”说罢,也不理那目瞪口呆的末角儿,依旧以银箸击碗,径自提声唱道:
“俺向着这迥野荒凉,草已添黄,兔早伏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候粮,打猎起围场。”
那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大有名家风范。唱到此处,伴奏的乐队才回过神来---谁见过一个大家公子,竟唱得一手好戏呢?---忙将竹笛与胡琴细细地奏了起来。
却听那林公子唱道: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螿;泣寒螿,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哪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那最后一个“妆”字拖得悠长,渐趋渐无,和着那细细的竹笛声,更添婉转缠绵。一曲《汉宫秋》,着实让他唱得九曲回肠。
全场寂静了半晌,忽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那台上的末角儿亦是五体投地,一个劲儿地鼓掌。林公子哈哈一笑,向那末角儿挥挥手,道:“去罢!再好好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