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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 利刃(3) ...


  •   少女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赤红羽纹,恍惚间,那些细长的线条仿佛被无限放大,如同一道道不可磨灭的疤痕,嵌入古老记忆,刻进了男人的心脏与血脉,使之得以历经岁月的变迁,施予一代又一代地传承。

      还未待她张口探问,明亮的篝火刹那间猛烈震颤,从焰芯爆裂的火烬被抖动的气流推搡着投入阒夜的怀抱,顷刻聚拢,又骤然四散奔逃。呼应着被千灯塔染红的浓云,沉重的黑色树冠在风中飒飒作响。
      正在此时,周遭一切都在视界里疾速流逝,蒸腾的热气向四周八方扩散,不可思议地膨胀、铺天盖地地覆没她的身体。空气在热浪中消耗殆尽,眼前仿佛有一张透明而厚重的布帛,牢牢裹住面庞,阻断她的呼吸,干瘪的肺部传来窒息的疼痛。
      烈焰蓦然迸发,焦黑的地面腾起熊熊大火,伴随着无形的压迫感,灼热而浑浊的空气如同翻卷的浪涛,裹挟着灰烬与滚烫石砾,汹涌地掠过少女的身侧,火舌肆意舔舐她的双腿。

      火光盛大,天地亮如白昼,又在一瞬间被坠落的火球所遮盖,如同岩浆般声势浩大地向外倾泻,吞没天穹。火海蔓延至整个视界,触目所及之处皆是沸腾的赤红色。

      突然,朝内陷落的辽阔火原剧烈震荡,掀起巨大的浪魇,由凹陷的火焰中心迸裂、以千钧之力缓慢而迟钝地朝处推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火光与魂力波涛之中,少女终于看清由光芒深处缓缓浮现的庞然黑影。

      那是——

      席卷的烈风如同锋利的刀刃,刮得她眼睛生疼,破碎的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

      火红羽毛泛着金属般锋利而寒冷的光泽,支离破碎的躯体与怒吼的火焰融为一体,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它伸长已是千疮百孔的脖颈,仰天发出撕破天穹的唳鸣,振动、扑扇着双翼,火海随之震颤。

      竟像被谁扼住后劲,无法抗拒的力量强压着她低下头,意欲使她臣服在这身体已是四分五裂的鸟兽脚下。

      神音咬牙,强撑起双臂抵抗魂力的压迫,巨大的压力几乎要折断她的脊梁、碾碎她的胸腔——纵然如此,她也不甘低头。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少女拼尽全力仰起头,瞪视着头顶那双居高临下的蓝色兽瞳。

      正是此刻,她清晰地看见鸟兽的脖颈汩汩流淌着鲜血般殷红的岩浆。
      它的头颅旁还有两个空荡荡的脖颈,庞大的身体像是勉强拼凑在一起,爬满蛛网般裂纹的腹部,双翼车躯干连接的缝隙正渗出岩浆,伴随着胸腔内的悲鸣,如同泪水般滴落,融入火海。

      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少女的衣裙、双腿被汹涌火焰的利齿所啃咬,瞬间被滚烫的岩浆淹没。愈加强烈的魂力压迫、不断吞食她的大火,五脏六腑像被投入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神音扑腾着想在火焰中抓住什么,可一切只是徒劳,手指在眼前被点燃,烧焦的皮肤在高温下狰狞地蜷曲、如同黑色的焦油般可怖地粘附在骨骼上,剧痛与恐惧使她失声尖叫起来——

      突然,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用力拉住神音的手臂,一把将她从窒息的火焰中拉了出来——

      深邃的眉眼出现在她愈渐清晰的视界里。盘腿坐在神音身边的阿默沉静地注视着她,温暖的火光投在他的脸廓。
      他的眼神带着柔和的问询,见她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调有些生硬地说道:“冷静点。”

      幻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心脏仍在剧烈跳动,隆隆脉搏震动着耳膜。

      少女连忙察看自己的双手,见手指依然完好无缺,手臂也没有变成焦黑的肉块。
      笼罩着她的绝望与惊恐逐渐退去,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慌乱的心情转而被一种劫后重生的庆幸所替代。
      炙热空气与恐怖的烈焰完全消失,眼前依然是先前的场景,泛红的深沉夜幕下静静燃烧的篝火,围坐的男人们沉默地望着她。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与先前不同的情绪,有惊异,也有……

      ——赞许?

      这时,身旁的捷琳率先开口:“真厉害……很少有人能在【恒火】里待这么久……”

      神音却没顾得上弄明白捷琳的赞许,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红发男人,四目相对之时,男人微眯眼睛,蓝色的眼眸也在认真地审视着她。
      令人心悸的是,他额头上的赤红羽纹仿佛有生命般,竟愈发像一只竖立的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静静凝视着她。

      但仅仅是片刻,尤利已经低下头,重新系上头巾,遮盖住那诡异而神秘的赤红羽纹。

      额头上的印记,以及莫名的魂力压迫……

      ——他究竟是谁?!

      “我的真名是尔丰·雷奈。”没待神音发问,红发男人用低哑的嗓音说道。

      那是无论在发音,还是在字面含义上都与“尤利·埃斯特”截然无关的名字,神音不禁有些气结。可当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那个陌生的名字后,竟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西蛇东凰,流火赤砂,漫野金盏花。”见神音一脸困惑,一旁的捷琳好心向她解释,“这句话说的既是弗里艾尔的地型,也代表着帝国之内各大氏族的分布。”

      “西部的山脉如巨蟒般蜿蜒崎岖,由这片山脉向西,包括焱城在内的大片领土,被埃斯特家族掌控,也就是炎帝所属的家族。而东凰,说的既是弗里艾尔东部的山脉,亦代表着聚居于东部煌廊的‘雷奈’家族。近几百年来,【一度王爵】都出自埃斯特、雷奈和席洛这三个家族,爵印便是……”

      “【红色的凰羽】。”

      ——这么说……

      神音转向对面的尤利·埃斯特,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尔丰·雷奈,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男人低垂眼眸,沉默不语。他凝视篝火的蓝色眼眸被火光印染为橙红色,倒映着微弱的光芒,掩盖了他眼底某些几不可察的情绪。

      “尔丰大人是已故一度王爵,锡坎达·雷奈大人的【地之使徒】。”捷琳的声音变得愈发郑重,“而他的祖父是前任一度王爵,也是弗里艾尔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王爵。”

      ——锡坎达·雷奈。

      神音一怔。

      ——她记得这个名字、是那个被炎帝处以极刑,并被魂兽分食的一度王爵!

      这么说来——如果一爵王爵拥有三位使徒,再加上王爵本人,理应是四个人,可行刑台上却只有三个人。

      在她面前的“尔丰·雷奈”,就是那场浩劫中惟一幸存下来的【一度使徒】!

      劫后余生、煌廊的战乱、不惜代价冒着风险穿越赛尔培,还要伪装自己的身份,千方百计接近炎帝——这一连串的迹象在神音脑海中拼凑起来,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
      没有立刻道出心中的猜测,少女谨慎地观察着尔丰·雷奈的表情,见对方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正在等着她的提问。

      沉吟片刻,神音问道:“所以——你们到焱城来,是为了向炎帝复仇?”

      她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复仇”这个词。

      话一出口,神音明显察觉到众人的沉默,他们神色复杂地对视着。

      “不。”

      回答她的人是尔丰·雷奈。

      “我们不是为复仇而来。”尔丰坚定地答道,“而是为了给弗里艾尔带来变革。”

      “变革?”

      尔丰点头,说道:“就像一艘破败不堪的船舶,古老的秩序已经无力维持这个国家腐朽的船身,指引其航行的风帆亦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果子总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

      “弗里艾尔承袭了千年的血缘与秩序,无论是政治还是魂力系统,都早已陷入僵化的泥沼。没有新鲜血液的注入,宛如一潭死水。”

      “穷人的孩子永远只能在荒芜的土地上饮食尘埃剩骨,富人却挥金如土,居高临下地把持着国家和魂术的命脉。高位者尸位素餐,地位低者则世代不得向上层流动。财富源源不断地涌向既得者,包裹着贪婪与欲望的重量累积向船舶的一侧,而另一端却一无所有,不平衡的重量最终只带来倾覆。”

      “——必须有人向其中扔进一支火柴,让妄图依附、死守在船上的人放弃这艘船,在废墟之上重新建造新的帝国。”

      “一个流动的、公正的国家。”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不知道为什么,当捷基说着类似的话时,神音只能感受到身为旁观者的冷静,可当尔丰这么说时,她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愤怒。

      ——大概是因为他爱着这个国家吧。

      “我联合东部的家族发动了叛/乱,本想与阿方索决斗,没想到他临阵脱逃,只留下【三度王爵】西瓦·埃斯特死守东南边境。”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捷琳补充道,眼眸里闪烁着光芒,“支开了最难缠的西瓦·埃斯特,阿方索便相当于失去了最强的庇护。为此,我们才不惜一切代价,选择在最危险的夏季穿越赛尔培,以此换取刺杀阿方索的时机。”

      尔丰说道,“我们本已是如履薄冰……但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救了你。”

      “——你们救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神音毫不留情地回应着。

      尔丰轻笑一声,“我们并不奢求从你口中听到一句表达感激的话。”

      “我们不是为了复仇。”他闭上眼睛,仿佛也在不断地说服自己,喃喃道,“但不得不承认,我对阿方索·埃斯特恨之入骨。”

      “他杀死了我的王爵——”红发男人的语气变得极冷,神音不由地一震,“锡坎达·雷奈,绝不该如此结束生命。”

      “他应该披戴着无限的荣光,在塞满火绒的葬台上,被火焰簇拥着,神态安详地送入众神的殿堂……”

      尔丰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蓝色眼瞳中倒映着摇动的火焰。

      “……他曾说过,火焰是千变万化的。”

      “有一种火来自神灵,是神祇的馈赠。”他抬起一根手指,向天空指去。

      “另一种,则来自人类自己,来自人类的这双手。”

      他摊开手掌,从神音的角度看去,给她一种视觉上的错觉——尔丰的手仿佛将面前的篝火包裹起来,火焰正在他手心燃烧。

      “锡坎达说过,无论是哪一种火,都无法独自燃烧。如果失去了依凭,最终的结局都会是熄灭。”

      “就和生命、和这个世界一样,相互缠绕、相互依赖,宿命般环环相扣——”

      “也正是如此,在现实中没有永不熄灭的火焰。因为燃烧是生命的爆发,是生命最璀璨、最明亮的时刻,但当所有能量耗竭,即与死亡一同走向永恒的终结。”

      “弗里艾尔的人们选择用火葬这种方式,燃尽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这是生命最崇高、最热切的结束方式,也是我们信仰的归宿。”

      “——生命宣告结束的时刻,也是整个生命中最神圣的时刻。”

      尔丰手中的火焰还在燃烧,烈焰与光芒的呼吸仿佛迎合着某种悠远庄重的歌谣。

      “火是神圣的、热切的、明亮的,代表着所有万物最终的时刻。”他的眼眸闪动,“短暂而又盛大的死亡与终结。”

      “我们燃烧生命,是为了建造一个新的弗里艾尔。”他沉声说道。

      “神音,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尔丰的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神音身上,少女一愣。

      她迟疑地用食指指向自己,“你是说……需要我帮忙?”

      尔丰微笑着点头。

      在少女内心深处,已经熄灭的火焰不知为何又在灰烬中重燃微小的火苗。

      但那仅仅是短暂的瞬间。

      ——你又要轻易地信任别人、依赖别人了吗?

      冰封的梦境。嘲讽的话语、忌恨的眼神、猜忌、失望与不信任。没入血肉的利齿、黑烟、鲜血与痛苦。无用的哭喊、背叛,以及,活下去的渴望。

      ——幽冥没有回应她。

      捷基背叛了她,幽冥也无视了她的呼唤——她自以为可以信任的人都轻意地抛下她。

      更何况是眼前这些陌生人对她的关心。

      他们现在对她施以援手,低声下气地恳求她帮忙,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这么想着,她变得越来越冷静。她不能再做一个对所有人都言听计从、天真的少女了。

      她只能将自己的心封冻起来。

      ——既然这个世界是这样运转的,那么,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互相利用吧。

      内心深处,那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你想要在七天后、进贡的日子刺杀炎帝?”

      尔丰点头。

      “如果我没猜的话,你们对之前的计划并没有十足把握,才需要我作为第二个计划。”

      男人微微一顿,才再度颔道,“没错。”

      ——连堂堂【一度使徒】都无法完成的刺杀,她又有能有几成把握成功?可若是直接拒绝,这些人又会如何对待她?

      “在我答复之前,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在最终答复之前,她必须要想办法获得更多的情报。

      神音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合适……”

      “说说看?”尔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示意她说下去。

      “……一度王爵锡坎达·雷奈,为什么会被处以极刑?”

      当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四周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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