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繁世砂

5、第5章 春雨江南

　　半年前的江南京都建宁，正是梅子黄时，烟雨缠绵不休，一艘乌篷船在氤氲的水雾中缓缓靠岸，未待艄公抽出绳子将船扎牢，一抹柳叶色的身影便从船里窜出来，几个健步跨上渡口，大步流星地踏在青石板上。
　　艄公没能稳住船，竹篙在水面清划，漾起一圈圈细波如鳞。
　　“郡主，你等等奴婢！”小丫鬟纯儿紧随其后跟上来，一边跑一边喘着：“郡主，我们偷偷跑出来要是被驸马爷知道了，纯儿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郡主，奴婢求您快回去吧！”
　　“放心，兄长若是责备，我定会护你周全。好纯儿，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建宁，整天困在驸马府那个精致的房子里有什么意思？你看雨都停了，我再玩一会就回去。”长歌一面宽慰这胆小的丫头，一面打量着附近的景色。
　　纯儿无奈，这话一个时辰以前郡主就说过一遍了，还不是逛了一圈又一圈，从集市一直逛到郊外来了，末了又说要坐船。但是见郡主自顾自地往前走，只好跟上。
　　人言尽道江南皇城建宁是繁华佳处，长歌自北漠探兄而来，这几日游遍建宁风光，才知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当日皇上为兄长赐婚婉仪公主，兄长愿意离家万里来此地做驸马爷呢。不过她不似兄长，她可不愿在此长留，这里好虽好，终究不是北漠的味道。早已习惯大漠北风如朔，白雪卷地的一双眼，终难以在此明山秀水间留恋。这次来建宁也是因为兄长和婉仪嫂嫂的小世子的周岁宴，她为探望小侄子而来，并且替她长年戍守北漠的爹爹列侯带来了贺礼。
　　不知何时，潺潺的雨渐渐停了，四周一片水汽，缥缈若纱，几处低小茅檐在这湿润润的水汽中静静卧着，柴扉寂寂，满地落花。一棵高柳垂下一条条绿色的丝叶，在微雨春风中轻轻摇摆。她三两下子便攀上树枝，爬到柳树的顶端，这下可把树下的纯儿吓得小脸刷白。
　　“郡主您快下来，若是摔着了，奴婢万死难以赎罪啊！”纯儿在树下咬着唇儿恳求道。
　　“怕什么，这树还没我们北漠溪草庵后面那棵古树一半高呢。”在溪草庵跟着她母亲列夫人修佛时，她天天带着小尼姑临慧爬那棵树呢。
　　长歌在树上眺望着，远方马蹄声哒哒作响，不远之处的郊野，似有人驰马而来。她是骑马好手，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这马蹄之声一听便知是一匹好马，想骑马的心一下子便被这马蹄勾起，沉沉地压在胸膛，等待远处那抹白色身影驰来，好看个究竟。
　　那人驰至眼前，“吁”地一声，青骢骏马双蹄微微腾空，稳稳落下。
　　纯儿一见马上之人，匆忙跪下，低着眉叫道：“六殿下。”纯儿自小在驸马府长大，建京的达官贵胄，大多都是见过的。眼前这位六皇子梁玄景也是驸马府的常客，近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被皇上派去建宁郊外监督城墙的修复工事。
　　按礼制长歌是该给六殿下行礼的，那人虽是一身白衣胜雪，却英气四溢，一双黑眸子深幽如潭，往树上那么淡淡一瞥，长歌突然没来由地在那道目光中软了下来，心似雨滴入河，一圈一圈地泛着涟漪，把礼数什么的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长歌郡主。”梁玄景款款下马，抬着头看树梢悬坐着的女子，“郡主有所不知，这春日柳条最为柔软，攀不得。”
　　她俯视着树下那人下马时的健硕英姿，看着他好看的鼻梁和落尽星河般的眉眼，不由失神。原来江南却也有这样的男子，既有北漠男儿的英姿，又有南方郎的翩翩风华。
　　“怎么就攀不得了？我在北漠之时，大雪压境我都敢爬上松涛远眺，松涛上负雪多日，尚可承我一人之重，这柳条只负春风，怎就不能承我之重了？”长歌看着他粲然一笑，额上所饰的白璧玉月牙越加衬得她香腮如雪，眉眼如画。
　　“并非众木皆有松柏凌霜傲雪的本性。”他看着她，淡淡开口。大概是生长在北漠，她的长相不似京中少女那般柳眉杏眼，眼中秋波潋潋。她的眼窝深邃，鼻梁娇俏，目光水盈盈，亮澄澄，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你，好像不肯示弱似的。
　　细细思量不过转瞬，长歌朱唇轻启：“说得有理，我这就下来。”
　　谁知刚起身便脚下一滑，这被雨水浸润过的柳枝终究过于湿滑，长歌哭丧着脸等着后脑勺着地，突然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健壮的怀抱。
　　一睁眼，梁玄景那张脸格外分明地在眼前笑着，剑眉入鬓，黑眸深深地看着她。
　　“你无礼！”她一掌推开那个箍着她的怀抱，翠袖掩着胸口，心似胡琴，“铮铮”地响，然而节奏早已乱了。
　　“郡主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若是看着你就这么摔着了，别说列侯定从北漠率军来找我算账，你哥哥长风首先不饶我。”梁玄景手拂过被她推开的那个部位，嘴角含着笑。
　　“殿下言重，殿下身份尊贵，谁敢找殿下麻烦？”长歌脑海中还停留在刚才和他近距离的对视之中，神思涣散，但是嘴上却不肯认输。
　　“那可不好说，列侯如今雄踞北漠，勾谒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瑟瑟发抖。连我父皇也要敬重他戍守边疆的苦功，年年加封。郡主是列侯千金，自然身份尊贵。”梁玄景笑道，然而这笑不那么纯粹了，像是含着某种深意。
　　长歌没有听出他这番话隐含的深意，只是腹诽道：论嘴上功夫，还当真说不过这位梁国皇子，道理一套一套的。据说当年婉仪嫂嫂还没有嫁给兄长之时，勾谒人前来求娶婉仪公主，出言不逊，甚至以战相逼，正是这位六殿下在朝堂上以三寸不烂之舌喝退了勾谒使者。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父亲的那份荣耀是他用三十年的苦功换来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因为我是列侯之女的身份跟着享受这份荣耀，这对我父亲，对我都不公平。所以，请殿下不要再把‘我是列侯千金’这句话挂在嘴边了。“长歌不卑不亢道。
　　一旁的纯儿脸色煞白，完了完了，郡主知道这是在跟谁说话吗？轻轻拉了拉她的翠袖，小声提醒道：“郡主，这可是六殿下啊。”
　　谁知梁玄景并不介意，反倒赞赏道：“郡主果然胸襟磊落，有巾帼风范。”
　　长歌不经夸，若是他调侃自己几句，还好还嘴，只是一下子突然客气起来，倒让她先不好意思了，心里正愁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一声嘶鸣让她把目光集中在了梁玄景身边的青骢马儿身上。
　　“果真是好马。”长歌的目光在马儿身上逡巡着，满是留恋。想在北漠之时，她没有一天不骑马的，自来到江南，兄长处处管着她，不许她乱跑，她已有半个月不曾骑马。
　　梁玄景的目光淡淡，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道：“郡主若是喜欢，不如明日到郊外马场一试高下如何？”
　　“真的？”她大喜过望，眉眼里全含着笑。
　　那时烟笼柳暗，微雨渐浓，却因为她明媚的笑容而点亮了一整个春色。梁玄景后来回想，始终觉得，建宁十里春风，也不及她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