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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双桨鸿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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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江湖豪侠儿,我踏芒鞋骑健马,骑健马我无意陷繁华,孰令这繁华里风尘是非多,是非多,无奈青丝变白头……”船头的老翁一边划船,一边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建宁的河水在冬日从不结冰,只是寒气湿重,长歌在摇摇晃晃的船中突然间陷入了回忆里。在建宁第一次见他,也是在下了船以后,那是她第一次坐船,感到新鲜极了。上了岸以后,依然兴奋不减,拉着纯儿到处游玩,这才在郊外遇到踏马而来的他。
船坞外的歌声戛然而止,老翁暗哑的声音传来:“姑娘,您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您家中的船只怕比我这破船还大好几倍吧?”
“伯伯说笑了。”长歌回应道,想这老翁以性命相救,她搜寻了全身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母亲留下的一块玉佩,便把它从腰间摘下来,“我身无长物,唯有我母亲留给我的一枚玉佩,算是给您的酬谢吧。”
“尊夫人留给您的东西我怎能收呢?我不要什么玉佩,只求姑娘赏我一只船,我也便心满意足了。”
“您为何一定要一只船?”想来这老伯常年只身在这河渡中往返,形单影只,不大容易有个搭话的人,因此这才话多了些,长歌并未十分在意,便顺着他的话问道。
“就算是姑娘家中最次的船,怕也比我这破船好上千倍万倍。有了一只好船,我便能去码头接货,赚了银子,就能为我女儿迁一个好坟。”
她心下一惊:竹雨是这船夫老伯唯一的女儿,她明明尚在人世,老伯为何说女儿已死要为她迁坟?
船身忽然一阵摇晃,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船板上,空气静得可怕。
“伯伯?”长歌屏住呼吸,举着火烛,掀开那破旧的席子,却见那船夫已经仰面朝天,脖颈处的鲜血淋漓,一双浑浊的眼睛还不明所以地在黑夜里睁着。
她惊惧地后退几步,随后又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怕是落入了一个圈套,便强作镇定走出船坞。
方才暗杀了那名老船夫的杀手早已经回到岸上,牵拉着船上的绳索停靠在了岸边。
岸上是一片黝黑的森林,此刻却火光灼灼。在火光照耀中,长歌看见了陈琮那张阴郁的脸,他一身黑衣装扮,身后跟着十几名蒙面杀手。
“郡主,你让陈某久等了。”陈琮露出阴鸷的笑,看着那女子弯下腰,伸手替那名死去的船夫合上眼睛,然后不带一丝慌张地走上岸。
两名随从立刻驾住长歌,押到陈琮面前。
陈琮摆摆手,示意两名随从放开长歌,说道:“郡主是我好不容易等来的客人,得以礼相待。”
“陈大人,为了抓我,您守株待兔很久了吧?”长歌眼中没有一丝慌乱。在那名老船夫无辜枉死后,她早已明白了一切。竹雨,必定是陈琮安排在梁玄景身边的细作,目的就是为了绕过梁玄景的耳目,活捉自己。
陈琮慢步走上前去,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长歌。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但仍然掩盖不住眉宇间的一股英气,清澈的目光中透露着毫不畏惧的刚毅。
陈琮心中微动,口中却道:“郡主临危不乱,真乃巾帼本色。带走吧。”
“等等。”长歌后退了几步,“陈大人打算拿我换什么?是换一个锦绣前程,还是换一个政治筹码?”
列侯在北漠叛乱,唯一的长子列长风死于建宁,若是他仅剩的这女儿再落入他陈琮的手中,既可向圣上邀功,也是牵制列侯的一件利器。
“当然都有。”陈琮笑了,“郡主本该跟着驸马府的人一起流放,却还好好站在这里。我早就看出祺王对你甚是用心。没想到用心到这个份上,郡主还是乖乖跟我走一趟,否则圣上面前我告他个私藏重犯的罪名也不为过。”
“你要告早告了,也不必等到现在。何况,您捉了我也无用,我的父亲尚且不顾及兄长在此,便发动叛乱,怎还会顾及我的性命?”长歌听出他话中有话,像是设置了层层陷阱,等着她往里钻。
陈琮便道:“此中内情,恐怕要将列侯押解回京才可知晓。有一说一,祺王奉命捉拿你兄长,逼得你兄长自裁,还玷污你清白,难道你不恨吗?”
玷污清白?长歌心下一沉,这怕是竹雨的又一次误传情报。
其实那晚,梁玄景并未对她有非分的举动,只是……
长歌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清美的微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陈大人费心。”
见离间计并未奏效,陈琮又道:“哦?我很难不费心啊。郡主应该知道,自你踏入建宁城以后,便难以在这政治漩涡中独善其身。郡主尚且如此,陈某则位极人臣,怎能不运筹帷幄?”
长歌愣了愣,道:“这个道理,我确实领悟得有些晚了。”
“不晚,只要郡主肯好好配合,此事过后,陈某人必定让郡主全身而退,到时候郡主不管是想要安稳度日,还是云游四方,我都会成全郡主。”
见他如此自信,长歌斥言道:“我自己的命,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当年我和母亲在山中久住,常见山中猛虎野兽伤人性命,谁料这人心竟比野兽还可怖。我宁为猛兽口中之食,也不会任由你摆布。”
“郡主现在身陷囹圄,还有这番气概,在下佩服。不过也请郡主认清时局,您的命还握在我手里。”陈琮忽然伸出手,将掌心中的物件给她看。
那是梁玄景为她刻的小木马,竟落到陈琮的手上。
“你身边的婢女竹雨,是我安插在祺王府里的一枚棋子。”
长歌一时无话,只怪自己识人不清。
“有你们的这个定情信物为凭证,还怕祺王不上钩吗?”陈琮笑得阴狠,“郡主放心,等祺王败在我的手上那一天,就是郡主重获自由之日,我不会让郡主等太久的。”
“陈大人恐怕要失算了。”火光中,长歌忽然决然一笑,笑容带着凄美。
“梁玄景,再见了。”长歌纵身一跃,跳入了江中。
随着“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长歌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江色之中。
“废物!还不快下去找。”陈琮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未曾想到,这郡主竟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了江。这隆冬时节的江水寒气之重,就连七尺男儿也无法承受,何况她一弱女子。
就在长歌跳下河的瞬间,天上忽然绽开一朵巨大的金莲,拖带着璀璨的金沫,将建宁城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一瞬间的风华绽放过后,所有绚烂归于平淡。
她的生命就像烟火般傲然绽放,哪怕只是短暂的刹那,也好过委身于泥。
置身河内,仿若身陷一个巨大的冰窖。严寒一寸一寸地侵袭她的身体,吞噬她的意识,看来,这江南的水,在冬日里亦是寒凉彻骨,一点也不输给北漠。
敲骨吸髓的冰冷渐渐地令她麻木了,取而代之的像是河水温柔而潮湿的呼吸。其实,这样的冷,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早在嫂嫂意外身亡、兄长自刎这些一连串的打击来袭时,便在身体里攻城略地。如今坠入河里,心里的那股冷意,就像蛰伏已久的野兽,突然醒来。
生命走到尽头时,她尚存一丝暖意的心里浮现的竟是梁玄景。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见梁玄景的情形,他纵马而来,英姿非凡。
她想起他为了给她刻那匹小木马,将自己的手弄得鲜血淋漓。
她还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来日方长,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一起放莲灯。”
现在想来,那盏未到水中央便沉落的莲花灯竟是不详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