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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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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孙溦。
我自幼长在一望无际的岐山里。
我十七岁这年,师父过世前,他老人家终于决意放我出山。
他命我去北疆战场,找我师姐报丧。事了之后,我赴中原、入江湖。
久闻中原武林有三大名山,最鼎盛兴旺的是含阳山。我马不停蹄,一路绝尘,刚到含阳山下就闻到一股鲜香。我在道旁系了马,脚一点地,轻身上了树梢。我在那千丝垂荡的碧柳枝头纵展身姿,如燕疾飞,不一会儿,就飞上了半山腰。越过山墙,阵阵桂皮八角在浓汤赤酱中熬煮了不知多少时辰的咸香扑面而来——
数不清多少条长桌在山墙后的广场上整整齐齐,成列成行,数不清每条长桌上堆着多少红亮喷香的酱肘子!
酱肘子、长桌和桌边人济济一堂,我踮着脚尖,勉强在最末一桌近旁的空地上落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我。
我眼前一个弟子,瘦竹竿似的,捧着一块已经不能算是酱肘子的半焦棒骨,吮得吧唧响,他邻座那位缩着脖子,舔着骨头边上连筋的酥肉。广场中上千张嘴同时开开合合,狼吞虎咽,听来就像是无数菜虫啃叶,惹得我满口生津,腹中亦十分鼓噪。
我咽了一口唾沫又揉了几下小腹,好歹重振了旗鼓:“你们掌门呢?我要找他比试!”
一时好不齐整,千百人的目光透过蒸腾的热气“唰”地投到我身上,仿佛巨怪惊醒,身上千百只眼睛齐齐转向误闯巢穴的猎物,射出亮黄的凶光。
离我最远处的长桌上,有人猛地一拍桌面,跳了起来:“哪儿来的黄毛小鬼,擅闯本派重地,还不快滚!?”
他这话说得也忒侮辱人,我心里冒火,脚下生风,一跃便到了他身前。我狠瞪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麻子脸,恨不得让每颗麻子都看看清楚:“本姑娘这趟出门起得早,没功夫妆扮,可我一头黑发,不是什么黄毛!”
我的短剑上戳着半块带皮的肘子肉,是我脚尚未沾地时特地从他手里削下来的。一分不多,一毫不少,那块肉只剩半丝软脂与他手握的肘子骨勾连,他手不停地哆嗦,铁定是害怕我会搜刮了那块肉去。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一面“你……你……你……”地引我分神,一面泼下三尺垂涎,冷不防冲那块嫩肉当头罩下。
这人实在是悭吝、恶心、无赖……不择手段!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剑钉透了桌上那截被他吃干舔净了的骨头,这才想起了正事:“叫你们掌门出来!”
山里钟声大作,弟子们撤桌子的撤桌子,整队的整队,不出片刻,广场上就如堆肘子般,一圈圈地堆满了人。
含阳弟子的袍服分赤、黄、青、白、黑五色,那混杂的五色将我团团围住,又七嘴八舌,嗡声一片,大概是在讨论应当如何分食了我。
幸好他们已吃得肚满肠肥,讨论终归只是讨论。我在场中打了个呵欠,忽见大殿那头又来了一群叔伯辈的五花……五色长者。他们也是个个揩着嘴。含阳弟子委实多,老叔叔们挤不动,只得堵在殿门口,延颈张望。
岐山里所有的肘子加起来都没有这山上人多,我后悔,我这蓬头垢面的,怎么就来亮相了?
我在岐山里憋了十七年,这些弟子在含阳山上也憋了一代又一代。听说我要比试,他们个个争先恐后,一个倒下,另一个立马跳出来,黑的倒下,红蓝黄白全都扑上来,甚至打到太阳偏西,他们也不愿停下歇歇。饿了,他们就在广场外围轮流用饭,之后又匆匆上阵。
……这等盛情难却,我怎么能不客随主便?
……要是能分我半块酱肘子就更好了。
我从黎明打到黑夜,打遍青中老三代,终于打倒了掌门。
原来掌门就是那个在正殿殿门后探头探脑,插着手,斜身观望的胖老伯。
看来门派里人多了也不好,掌门看热闹,连前排的风水宝座都占不上。
而且门派里人多,爱嚼舌的弟子也多。那日以后,我的事迹一夜间传遍江湖。
那时我正吞下第六盘牛肉——不然怎么弥补前一日的消耗——食肆门口突然有人兴高采烈:“听说了吗?一个黄毛小鬼,三十六场车轮战,完胜含阳派掌门和五大长老!”
我险些咬断了舌头——胡说八道!谁、谁是见鬼的……黄毛小鬼!?
三大名山里另两座一座叫轻山,一座叫密山。
听说轻山比密山热闹许多,可我在轻山中飘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山门。
我踏着随风摇曳的树梢,只闻夕阳中甜香弥漫,不知山间盛放着多少种奇花,又有零星竹舍点缀在谷中,带着草帽的农人在竹舍旁或莳花弄草,或采收果穗,这哪里像个江湖门派?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一座稍大的竹舍。竹舍前立着一座刻痕花乱的石碑,两个白净的小圆脸正靠在石碑左右,轻点着头在打瞌睡。
“喂!”我拍醒了其中一个小圆脸:“这是轻山?”
小圆脸睁大了一双肿泡眼,向后连退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又慌忙爬起来,跑进竹林深处。我料他是通报去了,心下颇为满意:此番他们态度积极,看来,我日后出门还须注意形象——
我来之前专门浣了发,而后又等风吹干长发,等头油散发出清香,这才上的山。在镜中,我那一束长发乌亮,不染纤尘,石榴红的裙袍上点缀着缠枝卷蔓的白凌霄,素是素了些,但看上去干脆利落,意气风发,正配我的短剑。
我和剩下的那个小圆脸四目相对,他十分羞涩,双目一垂,正好落在我漆黑如夜的长发上。
我特意侧了侧身,一撩发束,眉开眼笑:“看到了吧,不是黄毛。”
“……是……是……是……”
瞎了眼么这是!?
“是什么是?!不是!”
我一声怒吼,吓得小色盲回了魂,他连声答道:“是是是……啊不是不是……不是黄毛……是……黑毛!”
我恨铁不成钢:这个小圆脸怎么如此词穷?
这分明是如瀑青丝!
这时另一个小圆脸夹着尾巴回来了。
他结结巴巴的:“掌……掌……掌门……已睡了……”
他低着头,脸上多了个肿得很高的红巴掌印。
“这么早?”我见西方斜晖未尽,略一咂摸:“嗯……”
——怪我梳洗耽误了时辰,他们掌门睡得早。
不过我想,早睡之人必定早起,我请人比武总得有诚意,更不能辜负了我这一番梳洗打扮,是不是?
于是,我在竹舍前坐下,等他们掌门起床。
……可我后来怎么又坐到路边摊上吃馄饨去了?
我脑子里的东西被人搬空了一样,只记得——
有个吞水般咕咕嘟嘟的声音说什么“染恙”,然后它勾起我空空的肚肠一甩,就甩我到了那张矮凳上。
……那店里卖的馄饨也是不干不净,我才吃了大半碗,就泄起肚子,比武只好作罢。
不过,我又以为,小圆脸既已顿悟到我是“黑毛”,我上轻山的目的也算了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闷葫芦竟然羞于替我宣扬,以至于我上轻山以后,江湖仍传我作“黄毛小鬼”“黄毛小鬼”,而且此后我名声更盛,连寻常茶馆里说书的都在说“黄毛小鬼挺剑拜寿,轻山老怪称病封门”——
原来上次含阳掌门请所有弟子吃酱肘子乃是为他贺寿,若不是为了招待我,他们原本当夜还要鸣放礼炮烟花,拿出一副闹洞房的架势。
还有,原来轻山一脉武功平平,素以奇毒暗器冠绝天下,他们掌门已闭门谢客多年,又与我路数不同,自然不愿见我。
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
茶馆里闲谈的长辈们豁了门齿,说话漏风,一来二去,干脆连“小鬼”也省了,直接叫我“小黄毛”。我为此不知捏碎了多少个茶碗——
小黄毛,去你的小黄毛!
我赌咒发誓:若是上密山后还有人叫我小黄毛,我、我就剃他个头上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