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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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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白乐天写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后,北方那些达官显贵就特别喜欢产自杭城的白莲子。这需求一大,采莲女自然就忙起来。
其时已近中秋,江南天气仍是热辣。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儿,都躲在四面通风的房间内,薰着香,唤侍女摇着羽毛扇,喝冰镇莲子汤。穷人家的孩子,却没有六月与十二月之分,该干的活,还是要干的。
秀秀从小长在杭州城西子湖边上,跟着婶婶姐姐采莲也去过百余次了。这天傍晚,她独自一人摇了小舟,入湖采莲。
秀秀入了花丛,手探入水中,采下一个个莲蓬。西湖有灵性,所以这里的莲蓬长得格外青翠饱满。西湖水清透,秀秀 的手很漂亮,探入水中后,与那青色莲叶一映,显得格外白晳。哼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采莲歌,欣赏着自己白皙秀美的手,不觉天色已暗。
秀秀看小舟上满载莲蓬,满意地打算摇船回家。
这湖白天看美得很,晚上看,却是怎么看怎么阴森。蛙叫蝉鸣,叶影丛丛,偶尔也有水声。独自撑船,不禁有些害怕。
憋着一口气,快接近岸边的时候,船桨不知卡到什么物体,顿了一下。
大约是湖里的水草给绊住了,秀秀抽出身上带的短刀,转到船侧,半蹲下身,细细查看。
她看到了一只比自己的手还要白上数倍的手。
秀秀住在水边,落水的人见得多了,此时看到,却也不是十分害怕。
她想叫人帮忙,却又想看看,这个有着比自己漂亮数倍的手的主人,长的什么样子。她的桨是被那人的衣服给缠住了,秀秀想看那人的脸,却又不希望跳到水里后看到的是张死人脸。她拿过另一边的桨,用桨叶轻轻拨开水里那人的头发。
小心翼翼地拨开之后,她看到一张属于女人的脸。苍白地发青,脸也有些肿涨,秀秀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接着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还有虚弱的呼吸,她还没有死。
她拉起水里的那个人,为了能让她上船,秀秀还踢掉了船上的一些莲蓬。
那人穿着莲红色的上衣,碧绿色的裙子,那衣料,是秀秀渴望已久却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那人的头发很长,乌黑地像是墨汁染上去的一样。
难道是有钱人家的姑娘遇上什么事想不开投河了?秀秀这样猜测着,她在那人的胸上用力地按了几下,直到那人嘴里有污水流出,再到吐不出水为止。
后秀秀站起来,摇着桨,将捡到的女人带回家。烧了几锅水,将那人细细地洗净。再用干布将她擦干,套上了秀秀常穿的衣服,放到她的床上。又煮了姜汤,拖着那人的头,给她灌了下去,捂紧被子后,秀秀才离开。
她拾起刚才从那人身上剥下的衣服,拿到湖边去洗净,晾到自己房内。
将这些做完后,秀秀才将船上的莲蓬搬到自己家的角落里,从锅上拿了个冷馒头就着热水吃下,坐在一边剥起莲蓬。
等她剥完,秀秀才爬上床,到那人旁边躺下睡去。
次日,鸡鸣三声,秀秀从床上起来,先去看昨晚晾的衣服。莲红绸衣,碧绿纱裙,都已经干了。秀秀看床上那人一时不会起来,便将那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又将头发用梳子梳得光亮,拿了桃木簪,学那些大家小姐挽了起来。对着脸盆里的水照了又照。
水面映出的人,也颇像戏台子上那小姐,正好戏词里说的,眼若秋水,樱若红唇。尤其是那莲红色的绸衣,映得秀秀脸上一片红光,煞是漂亮。
秀秀照了一会,将那衣服脱下,整齐叠好放在屋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这才镇定地洗脸挽发,烧水做饭。
将平时惯常做的事情做完,秀秀擦了擦手,又摇着小船去采莲。清晨的采莲人很多,湖上处处可听到歌声“越女采莲秋水畔……芳心只共丝争乱……”“江南可采莲……”,秀秀遇上不少熟人,将船撑上前打了招呼,说了些乡邻的琐事。而前天晚上捡到人的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满载归家,意外地看见昨晚捡回来的那人醒了。她愣愣地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轻咬着苍白的唇,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像要滴出水来。
秀秀惊叹,却又想这等表情做在一张肿涨的脸上,倒也可笑万分。她微笑上前:“姑娘,你可醒了。”
那女子见是她来,一抬头仍是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怯生生地开口:“请问……这里是?”
“杭州城里。”秀秀回答。
“我……怎么会在这里?”
秀秀眼睛瞟向放在角落里的那绸衣纱裙,回答道:“你落水了,我把你从水里捞起来的,衣服也是我给你换上的。”
那女子眨眨眼,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你真是个好人!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秀秀再次瞟了瞟角落里的绸衣纱裙,转过脸来的时候,是一幅惊愕的表情:“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头疼,什么都想不起来。”女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过我记得我要去找一个人。”
果然是为了情人投河的吗?秀秀有些不屑,看着这女子:“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子想了想,皱起眉头,轻轻摇头:“想不起来。”
“你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你记得吗?”
“我……”女子突然哀鸣,“头好疼,我不记得。”
“想不起来慢慢想,不急的。”秀秀安慰道,“你吃过东西了没有?”
女子摇头。
“我给你端吃的去。”秀秀站起身,轻快地走向锅边。
角落里的绸衣纱裙真是漂亮。
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手上无力,不解世事的大小姐。庆幸的是这个大小姐长得并不怎么样,脸肿得像个馒头,还发青,秀秀是非常安心地将她留在家里的。对外只说这是她的一个远房姐姐。
秀秀每天早上起来做的事情,还是洗脸梳妆换绸衣纱裙,学着戏里大小姐的走路方式走上几圈,这才脱下来叠好放到柜子里。
秀秀还是每天出去采莲,用轻柔的声音唱着动听的曲子,看自己的手在水里的美妙样子,摘采最新鲜饱满的莲蓬。
直到有一天,一个与她关系颇为不错的采莲女小莲笑嘻嘻地与她打招呼:“阿秀,你家远房姐姐那么漂亮,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么?”
小莲的声音清脆响亮,这时候又正是采莲人聚集的时候,这么一喊,大家都知道秀秀家有个美若天仙的温柔姐姐。
秀秀有些生气,这日急急地赶回家,正巧看见那女子坐在她家门口,拎着她摘的莲蓬叫卖。那女子看了看天色,似乎觉得时间已经晚了,于是搬着莲蓬回屋。秀秀那角度看得清清楚楚,女子将卖得的钱分为三份,两分放在桌上,一份偷偷藏起来。
是了,秀秀和她说过莲蓬的价格的,她当时以为那女子只是好奇而已,现在看来,她似乎是别有用心。她不是说自己老想去见一个人么?为了会情郎,连这种藏私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了么?
秀秀阴了脸,看那女子数钱的侧脸,看她将自己口袋里的钱全掏出,一个个叠在一起后,露出的欢喜笑容,心上苦涩。
她整了整衣服,叫了一声“我回来了。”然后故意,慢慢地推开门。
等她推开门后,女子已经坐在床上了,手里拿着一卷书。
见秀秀回来,女子笑:“你可回来了,胡夫子送了书来,说让我们有空看看。”
“是什么书呢?”
“是近来流行的曲子,叫做还魂记的。”她笑了笑,“你要看吗?”
秀秀看了她递过来的书,摇头,“我可没有那闲工夫。”
女子笑出声来:“好好,你又懒得看了,偏偏你脸面大,我给你念就是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女子果然是大家的女儿,识得很多字,村里的胡夫子送来的书她都看得懂,还会讲一些古怪好听的故事。
秀秀喜欢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她觉得那比什么都好听。
秀秀喜欢看她在油灯下读书的样子,她近来身体好了,脸瘦削下去,竟是那标准的瓜子脸,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唇,乌丝如云,更显得娇弱美丽。就算穿着秀秀的衣服,也是漂亮极了。
秀秀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只觉得她一笑起来,比那星星,月亮,甚至太阳都还要亮。
那女子念到杜丽娘穿得桃红柳绿,步步生娇地走到园里的时候,秀秀突然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那绸衣纱裙了。
“你现在,记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吗?”秀秀突然地问道。
女子摇头。
秀秀有些高兴:“那么那个人呢?”
女子有些惘然,突然想到秀秀说的那个人是谁的时候,脸上一红,“那人人,我倒是想起一些了,他生得很好看,我不记得他姓甚名谁。可是我很想见他。”
“有人和我说你在家门口卖莲蓬。”
女子脸突然变得通红,娇艳无比,傻愣愣地看着,手足无措。
秀秀噗地笑出声来:“那点钱,还不够你走出杭州城的,你要攒到什么时候!”
女子这下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好了,如果你要走的话,我请我的姑丈与姑姑带你去,凭你这娇贵的身子,能走多远?”秀秀的手轻拍她的背。
女子抿了抿嘴,轻叹:“你真是好人。”
秀秀根本没有姑姑。那日后,她将那绸衣纱裙扔到西湖里去,她的莲蓬从此也放在另外一个地方。
就这样半月有余,一日傍晚,秀秀带着几朵莲花,将舟撑回家。
家里有吵闹声,那女子的尖叫声,凄厉地刺耳。秀秀拔了腰上的尖刀,慢慢走入房内。有个高大的男人要杀她!秀秀不管不顾,拎起菜刀冲上去劈向那男人,将那女子用力地推出房门――
夕阳鲜红似血。
碧绿的湖水中也有几缕血色,那血丝,是从湖边一把菜刀处来的。
莲池深处,浮着一只白嫩的手,那手型真是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