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迁徙》漫言低语

7、（７）同学少年时

　　那天她放学就直接去络轩的家，他没在家，这是预料中的事，她早就把钥匙还给他了，只好坐在小区的石阶上等，一直等到半夜，天很冷，心里就更冷了。买了两个包子果腹，只盼望他快些回来。当他的车出现在小区，已经十一点多了，微光下看见他朝门口走来，她慢慢从冰凉的台阶上站起来，络轩抬眼看见她，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亮，他多像个充满热能的发光体，让寒冷中麻木的她不禁想要靠近他，她需要温暖，而现在只有他肯怜悯她。
　　“什么时候来的？”　沈洛轩目光扫过她情绪低落的脸，鼻子尖有点冻得发红。
　　“放学就来了”她小声的回答，觉得他这时虽然出现的有些晚，但看见他，心里一下子就塌实起来，微笑慢慢爬上她冰凉的脸颊。
　　“你吃饭了吗？”他走在前面。
　　“吃了”洛凝紧跟他上了电梯，闻见淡淡的酒气，飘在他身边，微醺。
　　他倚在电梯箱体一旁的墙壁上，面无表情的看看她，“怎么继父家不好吗？”
　　“寄人篱下”,她垂下眼轻声的说着。
　　“你早没家了，住哪儿都是寄人篱下”，他用慵懒的声音耻笑她的无知。
　　“我知道，我想住你这儿行吗？”她带着恳求的目光看向他。
　　看着她慢慢抬起乞求的眼睛，她的眼睛总是单纯而简单，黝黑而美丽，灵巧的鼻子，倔强的嘴唇象翻开的新肉，巴掌大的小脸生动而灼灼生辉。
　　他打开门，让她进去，门口依旧放着她的拖鞋，回来这儿她总是轻松愉快的。屋里很暖和，有别外面寒冷的天气太多，“你可以住下来，还住你的房间”他脱去外套，只穿着衬衫，坐在沙发上。
　　她也坐下，“哥，我住我妈那，你每个月都给我妈他们五百块是吗？”
　　络轩看了她一眼，“嗯”
　　她一直小心的等待他的答案，在门外等他的时候，她就想象他的解释，现在竟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心里像针扎了一下，咬咬嘴唇，还是禁不住张口问：“为什么？难道你预料到他们不会欢迎我，不会善待我？那为什么让我走？你说让我留下来我一定会留下来”
　　“你在抱怨吗？在抱怨我为什么让你被别人拒绝后再接收你是吗？” 他瞅着她低沉的说。
　　“那你哪，你又是为什么决定跟你妈去那住?难道不知道那里并不欢迎你？”他逼视着她，声音里是不容错辨的搵怒，掷地有声。他哪里是可以随便质问问题的人，他又哪里是可以轻易回答问题的人。
　　她有点慌不择路，心无成府的坦白相告：“因为我爸说你不会善待我，你没理由会这么宽容我们”她张着单纯的双眼，却看不清前面的路。
　　他怒视她，她不由的一哆嗦，“你亲爱的爸爸说的没错，你可以后悔，可以改变主意，我也可以放你走，可现在你自己又回来了，怎么办？”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但字字清晰，传到耳朵里像针一样，虽细虽小，但尖锐异常，让人心惊。
　　他的眼睛里有红血丝，有暴虐的精光，闻到他的酒气，她开始担心自己触犯了他，心里的小鼓此时咚咚的擂的越来越响，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心慌。
　　“那个老东西他杀了我父亲，你知道吗？他凭什么跟我要理由、要宽容？谁又给我父亲宽容了？！他就是个杀人犯，杀人犯！”归根结底还是杀父的仇恨导演了一切，她垂下头，无力。
　　他一把抓住她的双手，连拖带拽的把她推进阳台，这个阳台一直没有装封闭窗户，呼呼的风，冷的空气一下灌进单薄的衣服里，瞬间打透她的全身，她被冻的直打哆嗦，夜间的温度已经在零下了，她冻得就快没知觉了，心里害怕，开始恐惧，眼泪冰凉的流下来，像一个惊恐的小鹿，张着胆怯的圆眼，无法逃开枷锁，络轩就隔着窗监视她，不知道动一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她一点都不想挑战他的怒气，蜷缩在墙角，眼泪无声的流着，想起卖火柴的小姑娘，是不是她也快见到火柴里的天堂了，就会暖和了….
　　眼泪流的像个潺潺小河，但她没有哀求一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络轩看见门外黑暗角落里蜷缩的小小身影，看见她无声的流泪。也许这才是真的伤了心，哭出声是为了给别人听，博得同情；无声的哭，是哭给自己，是伤了心。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神多像自己小时候挨打的表情，他转身不想看，不管她要求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这就是她要住下来的代价，就该承受的。
　　在她就快冻僵倒下时，他终于打开门，用毯子裹了她，就快失去意志，看着怀里冻得苍白僵硬的孩子，络轩皱眉，她竟然还是不肯求饶，一样的倔强如他小时候，要多捱多少惩罚，多捱多少打！他抱她去沙发上，她一直哆嗦，手脚冰凉麻木，不能开口说话，他带她去了医院，又找那个叫林海的医生，他也很快认出他们，没有说话，洛凝已经渐渐神智清楚了，林海问她，“怎么会冻成这样？你穿这么少是要过冬天还是要过夏天哪？”，林海皱着眉头检查她的身体。
　　她小声说：“不小心”
　　“是门外的那人干的吗？”他对这个小女孩有天然的同情心，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它会说话，让人过目不忘，印象深刻。
　　“他是我哥哥”
　　“哦”
　　“你要在家休息几天，不能上学”
　　“要几天能好？”
　　“至少要一个礼拜”
　　“好”
　　开过药，他们回家去了，那天她躺在自己房间里，身体麻木的像别人的一样，毫无知觉，络轩走进来，用药膏给她搓四肢，她觉得自己在渐渐苏醒。闭上眼 ，脸就疲倦的偏向一边，几绺头发挡在脸上，她就这样睡着了。他看着她熟睡的脸，全是孩子的稚气，她终究还是个孩子。
　　络轩在想：还要不要把她拖进来，而他的愤怒由来何处？她该是无辜的。可看见她，他的脑海里总在提醒自己这是仇人的女儿，她，现在正落在我的手里，很多事是情不自禁的。伤害她过后不是不后悔，但后悔总是事后，她已尝遍了流离失所的日子，但他却依旧不能放过她，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在找个理由打击那个杀人犯而已。
　　第二天清晨醒来，她感觉好多了，就自己下地，见桌上放着还热的早餐，她已经饥肠辘辘了，忙坐下，大口吃起来，这顿饭几乎在两分钟内就吃完了，络轩走出来，已经穿戴整齐要出门了，她抬眼，看见他正注视着她,“好点没？”他又是平日里微笑平静的哥哥，仿佛昨晚不过是自己的噩梦一场。
　　“好多了，过几天就可以上学了”她努力的微笑，放轻松。
　　“昨天，抱歉，我有点喝多了。不过你住在这，也是要有代价的，没有白来的午餐，所以你得经此一劫”他总是平静的说着看似轻松的话题，其实是艰难熬过的疼事，不过她还能相信谁，她只有相信他呀，不然怎样？她想他是哥哥，是那个关心她饥饱的哥哥，她真的信他没有加害之心。
　　“不，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是我爸爸对不起你，哥，你没有错，下次我会注意的。我会很快忘了这件事”
　　听她的话，他先是一皱眉，她忙小声说“不要赶我走好吗？让我留下来吧”
　　原来她最关心是她会不会被赶走，然后他转而微笑起来，“你可以留下来。在家什么也别干了，去床上躺着休息，你得好好养病，对了，午饭我给你做好在冰箱里，中午热热吃”
　　“好”
　　她像个拴在绳上的蚂蚱，蹦蹦跳跳，被如何的捉弄，折磨，也只是不停的跳，主人根本就不担心它飞去哪里，因为它腿上拴着绳子，它不会跑远，也不能跑走，因为有绳子在。
　　下午，黄致远来了，他来给洛凝补课，络轩已经替她请了假，她没去上课，黄致远打来电话要替她补课，他寻着地址来的。
　　一进门，他就吃惊起来,“你家居然这么好！”他小心的走在屋里，到处是白色的，生怕自己弄脏一点儿地方。
　　“你怎么病了？”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洛凝，她穿着棉质的睡衣。
　　她微微笑“不小心在外面睡着，冻感冒了”
　　但无意间看见大片冻伤，他还是疑惑起来“怎么会冻得这么厉害，你没有感觉吗？真的是你自己不小心弄的吗？”
　　她不耐烦的说：“让你来是教我功课的，不是让你来研究我的伤的，快，说说，下道题怎么解？”
　　黄致远满眼的同情和疑惑，她瞪一眼,“快点儿”
　　俩人在你说她问的来来回回之中，没注意到络轩已经回来，他站在她屋的门边，看见两人坐在一起讨论着，他早就在进门时看见那双外来的鞋，他倚着门看他们，洛凝发现他时，不知他看了他们多久了。
　　“哥，你回来了”
　　她忙笑笑，指指坐在一旁的黄致远，“他是我同学，来给我补课，叫黄致远”
　　洛轩冲这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点了一下头 ，不由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打量着他：一脸少年的憨厚，白净纯真，一身运动服，中等个子，洛轩看的出他是个招人喜欢的男孩子，他还那麽年轻，像青翠的小树，挺拔翠绿，也许终有一天会变成参天大树。
　　“这是我哥”洛凝冲黄同学笑笑，有点沾沾自喜和炫耀。
　　“哦，你好，我得走了”黄致远起身要走。
　　洛凝拉住他的胳膊，“吃了饭再走吧，我哥做饭特好吃！”
　　“不了”他已提着书包，还是走了。
　　之后的那个星期黄致远天天来，每到她哥回来就走，从没在她家吃过饭，络轩吃饭时曾问：“怎么总是他来给你补课？”
　　“没人愿意来给我补课，我只有他一个朋友，而且恰好他学习很好”
　　看见络轩看她的眼神，知道是让她继续说，“姑姑他们，把我当贼报警后，我在学校就臭名昭著了，大家都不跟我交往”
　　“可他却跟你做朋友？”他问。
　　“不，他也不想跟我往来，只是我救过他，帮他逃过被小混混穷追滥打的困境，无可奈何他才肯理我。”络轩听后继续吃饭。
　　但这个男孩子，沈洛轩一直都记得，也许是因为他是她带回来的唯一一个同学，也许还是因为他的年轻朝气，给了他很深的印象，原来他们都曾那麽大。
　　她终于身体好了，可以上学了，下课跟高年级的几个特例独行的那些问题学生在一起聊天，远远看见黄志远朝这望，不住的看着她，她扭过头装做没看见。上课铃响起来，她迟迟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经过黄志远身边，他把头扭一边跟同桌说话，一堂课下来，他没象以前那样回头跟她说话，络凝就等着他回头过来，可直到下午他也没跟她说一句话，有些生气，自习课上在他身后叫他，“黄志远，把数学作业借给我看看”
　　他仍旧装做没听见，她伸手捅捅他后背，他转过头，“我不想跟不求上进的人来往”迅速转回头去。
　　络凝看着他的背影，“你转过来，把话说清楚 ”
　　他转过身，“为什么总跟那些人在一起，你不想好了是吧？”
　　“那些人，是哪些人？”
　　“就是不学习，胡作非为，打架斗殴的差学生”
　　“我也是差学生，你怎么理我？”
　　“所以我现在后悔了，早知你这么无可救药，我就不该帮你补习”
　　络凝把书砸向他，他也拿书丢她，俩人一时弄的地上一片狼籍，谁也不让谁，不知是谁去报了信，打架能手阿诺来了，“我看谁敢跟俺干妹妹挑衅？”
　　他一把将黄志远推倒在地，络凝还没反应过来，黄志远就迅速爬起来，跟阿诺扭成一团，最后让同学给拉开，洛凝好说歹说，终于把阿诺给弄走了，再看一旁气呼呼的黄同学，他的手上有些肿，衣服也弄脏了，她刚想说话，他就转身拂袖而去。
　　她把书都捡起来，放在彼此的桌上，放学的路上，络凝悄悄等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终于看见他走来，“对不起”
　　他还是不爱理她，她就跟着他，“如果你不想理我，你干嘛还管我是不是不求上进？”
　　黄志远气呼呼的回头瞪着她，“因为你是笨蛋，只会闯祸”
　　络凝也瞪着他，“原来是这样，看样我跟你道歉也是多余的，你是好学生，优等生，我以后会注意和你保持距离，不会玷污你纯洁的名声”
　　“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少给我扣帽子。我是不希望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你不能自暴自弃！”他大声嚷嚷起来，反正路上没几个行人，他就冲她喊，为什么她总是一副无药可救的样子！让他看了很是生气。
　　“我不用你管，做你的好学生吧，我们不是同路人”
　　“沈络凝，你是个混蛋！混蛋！”他转身走了，原以为她会上来跟他理论，可她没跟来，他走了一小段路就回头看，看见她还站在原地。
　　他转身跑回去，看见她的眼睛一闪闪，他站在她面前踌躇：“对不起…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我只是一时气的口不择言，你别这样，好吗？”她重重的朝他肚子上来了一拳，转身跑了，他疼的弯下腰，看她跑远，他想如果她可以学好，那他疼一下也没什么。
　　以后的日子里，他感觉到她在躲着他，每次想找她说话，都被她打岔过去了，可每次看见她在那群人里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气的牙痒痒，却又不甘心看她如此堕落下去。
　　在放学的路上等她，叫住她，耐心等她冲那群人摆手说再见，然后瞟了一眼他，“ 有什么事？”继续朝前走。
　　“你非要跟他们混在一起是吗？”
　　“不跟他们在一起跟谁在一起？跟你吗？”络凝笑。
　　黄志远气冷了脸，“不要跟他们在一起了，你想过你的未来吗？你和他们在一起有希望吗？”
　　“希望，未来，有人在乎吗？我的父母根本不关心，我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姐妹，谁来在乎？跟他们在一起至少我可以让自己快乐”
　　他看着她有些自嘲的笑容，“你的未来我在乎，…因为我是你唯一真正的朋友，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能升学，希望我们能多做几年同学，你想过吗，这段学习时光也许很快就会结束，我们都要踏上社会，你有足够的资本养活自己吗？你还要这样浑浑噩噩的继续下去吗？你一直都能忍受别人这样看轻你吗？”他耐心的召唤她这只迷途的羔羊，他说长大后，社会上很凶险，没有知识保驾护航，他们都不能站稳脚跟，她记住了他的话。
　　沈洛凝有时在想，自己虽然很糟糕，也很不幸，但跟黄志远做朋友又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他懂事，好学，自律，善良，指引着她，让她走上正轨，不至于在青春时期就被抛弃在荒原上自生自灭，她是该感谢他的。也许是他受了很好的家庭教育的关系，他总是很爱护，很严格的教育她，难道他也看出她是那麽弱小无助吗？每次他都紧紧抓住悬崖边的她，不曾放手。
　　她在日记本里这样记下他的身影:
　　也许我没有一个好朋友，也没有青梅竹马的玩伴，但我有一个要好的同学，他就是黄志远，他的出现让我的少年时期不那麽寂寞，他是值得让人骄傲的，我想感谢他。这么优秀的他，没有在所有人都放弃我的时候丢下我，我真的不知如何感激他，他让我不再难堪悲伤，不再自怨自艾。
　　后来在多年后，她不在家外出求学的时候，洛轩无意中看见了这篇日记，他知道了那时她是个多么孤独寂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