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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刺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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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衍跑得比云谨言快得多,于是他故意跑一会儿便稍微停一停,待云谨言要追上来了,再撒开脚丫子往前跑。
云谨言于是更气了,破口大骂:“你个登徒子!流氓!小痞子!”
李博衍乃堂堂一国皇子,生平从来没被人用这等词骂过,可如今明明是在挨骂,却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反而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开心。李博衍摇了摇头,感慨自己莫非是贱得慌。
东宫的下人们第一次见向来风度翩翩的四皇子被人追着跑,都好奇地停下了手里的活,伸长了脖子围观。
李博衍闹过了瘾,才停下脚步,举起双手道:“好好好,我认输,我不跑了,我乖乖站着让你踹吧。”
云谨言正追到桥上,听闻此言,便也停下来扶着护栏喘气。
李博衍笑眯眯地看着云谨言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正想开口取笑,却见云谨言身子一软,从桥上滚了下去。
还真让那个倒霉的张太医说中了,云谨言的毒确实没有解干净。事实上不仅没解干净,反而可能因为这些日子乱用补药而导致毒素加倍反噬。
云谨言躺在床上不停地咯血,起先这血是鲜红的,后来越来越黑。云谨言边吐血边咳嗽,白净的小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
众太医束手无策,在云谨言房外跪了一地,冷汗涔涔。
李博衍慌得手足无措,一边徒劳地帮云谨言擦脸一边道歉:“对不起阿谨……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对不起阿谨……对不起阿谨……”
云谨言痛苦地闭着眼睛,想说不怪你,可一张嘴又是一口血,她只能用力地摇摇头。可是李博衍那个傻子一直在自顾自道歉,根本没注意到。
那是李博衍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他亲眼看着云谨言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越来越虚弱,几乎快把身体里的血吐光了,终于昏了过去。
云谨言昏过去的刹那他也差点跟着昏过去,好在张太医说了一句脉搏尚在,李博衍松了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后,终于撑不住被人扶下去了。
后半夜云谨言转醒,却一直神志不清,发着抖说冷。花想容着人添了两个炭盆,大家都热得流汗,云谨言却仍旧发着抖说冷。
张太医皱着眉头道:“臣曾听闻西疆有一奇毒,名曰‘刺骨’,毒发时如坠冰窟,无论外界多暖和,依然感觉寒冷刺骨。”
花想容赶紧问道:“既然已知是何毒,张太医可有解法?”
张太医沉重地摇了摇头:“‘刺骨’之所以是奇毒,就是因为至今无人能解啊。”
花想容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她颤着声音道:“我原本以为,昏迷三日已是大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谁知我们公主命苦,劫难一道接一道啊……我们公主若不曾来过辽北,好好待在滇南,又何至于受这等苦难?!”
张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脑海里一页页翻过这一生读过的医书,却仍旧是徒劳。
花想容此刻已近绝望,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擦去眼泪,朝张太医行了个大礼,道:“既然张太医也没有办法,那就请回吧。我们公主自小爱美,这副狼狈模样定不愿让外人瞧见。”
张太医只得告辞,走到门口,突然一拍脑门,大喜道:“我想起来了!万物相生相克,既是西疆奇毒,说不定西疆的天山雪莲可解!”
花想容道:“可那天山雪莲只存在于传说中,并无人真正见过呀。”
张太医摇摇头:“非也,老夫年轻的时候,和司马老将军一起去过西疆,有幸见过已经被晒干切碎了的天山雪莲。只是那天山雪莲生于天山之巅,十分罕见,即便是西疆当地人,也没几个见过的,很多人还没找到它,就被活活冻死了。”
花想容眼里希望的光芒一闪而灭,她苦笑道:“即便天山雪莲不那么难得,从北都城到天山,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即便我们公主能撑过半个月,这天山雪莲是否能起效果,也是个未知数。”
“只要有一丝希望,就绝不能放弃!”
花想容闻声望去,原来是司马逸赶到了。在这北都城里,除了自家公主,信得过的便只有四皇子和少将军了。
司马逸扬了扬手里的马鞭:“我即刻就启程去天山,如果寻药顺利,十日之内必返。容姑姑,张太医,这十日请你们一定要吊住阿谨的命!”
花想容闻言,直直地往地上跪,被司马逸迅速扶起,他道:“容姑姑不必如此,我爹说过,我们司马家,永远欠阿谨的。”
隔壁累到昏迷的李博衍刚刚苏醒,才到门口便听司马逸要去天山寻雪莲,他说道:“司马逸,我和你一起去。”
司马逸望着他明显憔悴的样子,说道:“表哥,这种时候你就别逞强了,你看看你自己,还骑得动马吗?”
李博衍道:“天山在西疆和我大辽的边界处,算是西疆境内,如今我大辽和西疆边境常有冲突,你若不慎被抓,又该如何脱身?”
“那你去了又有何用?给西疆那帮蛮人送双杀吗?”
“我懂西疆语,我可以跟他们谈判。我还可以跟当地居民打听天山雪莲,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司马逸动摇:“可是你的身体……”
李博衍拍拍胸脯:“你放心,我外柔内刚。”
司马逸疑惑:“……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于是司马逸迅速命将军府的人又备了一匹快马,天色刚蒙蒙亮,就和李博衍出发前往天山。
第二日张太医便向皇帝回禀了云谨言中毒的情况,听说是西疆奇毒,皇帝重重拍在桌子上:“‘刺骨’绝非一个小小侍女可以弄到,我倒要看看背后是哪一股势力企图挑拨我们辽北和滇南的关系!”
兹事体大,慧贵妃被禁足在长乐宫,顺王府和东宫也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人心惶惶。
就这么僵持了几日,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那日勤王世子李斐乐在听雪楼听曲儿,偶然听见隔壁桌的人在谈天下奇毒,便留了个神,没想到真被他听到了‘刺骨’。他装作随口打听,那几人也没有防范之心,聊了不一会儿就将卖‘刺骨’的药材铺子说了出来。
那老板也是个骨头软的,刚被带上堂就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如何从西疆进货的事儿给招了。京兆府尹陈稳问他何人来买过‘刺骨’,他却不知情,只说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陈稳气得胡子都在颤:“‘刺骨’乃天下奇毒,随便什么人你都敢卖?知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那老板哆嗦道:“那、那我们做生意的,不就图个、图个钱嘛……有人出高价,我就、我就卖了呀……”
陈稳把早就命人备好的琴瑟画像拿出来,问他:“画上的人,你可认识?”
那老板瞬间点头如捣蒜:“认识,认识!就是她买的药!”
太子和太子妃接到传召太子进宫的圣旨的时候,俱是一惊。
太子妃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真的是你……”
太子摇头:“不是我,尔尔,你信我。”
太子妃临盆不过十几日,不能走动,太子独自一人前往皇宫。
御书房里,只有皇帝一个人等着。他背对着门,望着从窗外漏进来的光,看起来竟有两份孤单。
太子按规矩行了个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转身,上上下下瞧了太子几眼,微微笑道:“博澈啊,你长大了,如今也是个当父亲的人了。”
太子轻声唤了声“父皇”。
皇帝接着说道:“可是你办事,还是这么冲动,孩子气。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即便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你的孩子、为淑尔想一想啊!”
太子缓缓摇头:“儿臣绝没有要害谨公主的心。”
皇帝重重地把京兆府尹上呈的证据甩在太子身上,怒道:“证据确凿,你还狡辩!你真当朕管不了你这个太子了是不是!”
太子把供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反问道:“如何证明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皇帝也反问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作伪证害你?”
“倘若他被人收买呢?”
皇帝大怒:“放肆!贵妃禁足,博渚日夜被禁军盯着,谁能去收买他来陷害你?你到现在还不肯认错?”
太子仍旧站得笔直:“儿臣不知是谁收买的他,但儿臣没有做过的事,绝对不认。”
皇帝被气得一个趔趄,道:“你不肯认,琴瑟已经死无对证,那朕只能亲自去问淑尔了。”
皇帝算得很准,姜淑尔就是他儿子的一根软肋。
太子的神色果然慌了,他跪了下来:“父皇,尔尔还在月子里,此刻决不能担惊受怕呀!儿臣说实话,儿臣确实叫琴瑟去买过药,但那只是一包再普通不过的迷药,绝不是什么西疆奇毒啊!尔尔和谨公主关系这么好,我怎么会想要她的命呢?”
皇帝怒不可遏:“按照你的逻辑,贵妃也和她关系好,也不会要她的命。你既已承认动了嫁祸贵妃的心思,为何不敢承认下毒呢?即便你认了,朕也不会要你的命。”
太子心里一片冰凉:“父皇已经认定是我做的了,无论我怎么否认您都不信,那您又何必再来问我?您是不会要我的命,但您一定会褫夺我的太子之位,给滇南一个交代吧?”
“是你有错在先。”
“儿臣明白了。”太子重重磕了一个头,御书房炭盆烧得火旺,可他却如置身千里冰封之地,心寒得发颤。
太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太子妃却闭门不肯见他。
太子敲了敲门:“尔尔?”
太子妃用背抵着门,问他为什么。太子沉默,太子妃便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问,问到声音带了哭腔,问到整张脸爬满泪痕,终于了然般地说道:“我明白了,阿谨在你心里,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扳倒慧贵妃和二皇子的棋子……我在你心里,也是颗棋子,对不对?”
太子哑着声音问道:“我说那包药就是普通的迷药,你信吗?”
太子妃苦笑:“我若说信你,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阿谨?”
太子扶着门的手缓缓滑下,半晌,轻声道:“我明白了。”
听得太子远去,太子妃终于靠着门滑坐到了地上,泣不成声。
只是太子怎么都没有想到,“我明白了”这四个字,竟是他对太子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翌日,太子妃被服侍盥洗的侍女发现在房中服毒自尽,只留一封遗书,寥寥数字,将谋害滇南公主之罪揽到自己身上,却没有留给太子只言片语。
皇帝亲自安抚了被错怪的太子,以及差点被冤枉的慧贵妃和二皇子。恰逢年关将近,大辽这一年国运不济,皇帝便提议带着他们去天宁寺祈拜三日,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住持提前封了天宁寺,给皇室诸位安排好了房间,原本以为将要度过虔诚诵经拜佛的三日,却没想第一天晚上太子突然发难,暗地里派了一万禁军将天宁寺团团围困!
幸亏三皇子李博渊及时带兵赶到,才救了皇帝。
太子明知败局已定,却还站得一如既往地笔直,如一棵孤傲的松树。
皇帝问他是否认错,太子仰天大笑,字字泣血:“儿臣认错,一错入主东宫,二错发妻替罪,三错起兵造反,千错万错,错在出生皇家!”
皇帝又惊又怒,下令将太子终生幽禁。
太子仍是大笑不止:“父皇,终生幽禁儿臣,您能够安心吗?儿臣这条命,您也一并拿去吧!”
皇帝瞪大了眼睛,气到了极点:“你看看你胡言乱语的疯魔样,哪里还像个太子!你真是疯了!朕哪里对不起你,你竟然造反!”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似乎笑累了,脸上的表情渐渐从癫狂转为平静,“父皇,您从来都不信任儿臣,您一直都防范着儿臣。与我走得近的大臣,您总是想方设法地打压,处处掣肘我的势力。是您亲手扶植起顺王一脉势力,与东宫抗衡,只有我们互相缠斗,您才能发挥您身为帝王的权衡作用……”
皇帝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满脸失望:“你竟然把朕的用心良苦,说成帝王的权衡之术?!”
太子听了,嘴角勾起一抹明目张胆的嘲讽,他冷笑一声,道:“儿臣愧对父皇的用心良苦,无话可说。”
那一晚,原本清净的天宁寺,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血流成河,尸遍满地。
只是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载于史书,再浓墨重彩,也不过“兵围天宁寺”寥寥数字。
云谨言昏迷的这几日,一直在做梦,梦见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还在滇南,在一块四季如春的土地上自由快乐地混日子。
滇南王上云承白只娶了王后一个妻子,王后又只诞下了一双儿女,王室血脉稀薄,少了几分勾心斗角,多了几分相依为命。
云谨言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虽说云承白经常没收她的桂花糖,还动不动就罚她抄书,但从来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更别提罚跪挨打了。倒是她的王兄云谨行,时常是背主要锅的那个,抄书、体罚简直是家常便饭。但是王兄也宠着她,明知道会被罚,还是会陪她翻墙溜出宫。
云谨言从小就明白,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滇南人热情大方,她和王兄连在路边买个烧饼,老板都会挑大的给。接了烧饼,她就甜甜一笑,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奶声奶气道一句多谢。有时候老板生意不错心情好,还会少收一个铜板。虽说云谨言也不差钱,可这样得来的小便宜,却很能让人心情愉悦。
王兄不一样,王兄从小就人比梅花傲,嘴巴又笨得很,从不会讨人欢心。哪怕是对云谨言,他也是一贯做多说少。于是每当此时,云谨行就一脸鄙夷:“你又骗农民的辛苦钱。”
云谨言歪理一套一套的:“少收我一个铜板,我开心,卖烧饼的老板也开心,不是两全其美吗?”
云谨行无奈地摇摇头,在走之前偷偷将一粒碎银子搁在了桌角。
在传道授业这方面,父王待她和王兄是一视同仁的,王兄学什么,她也学什么,兵法策论、琴棋书画、骑马射箭,都有涉猎。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被花想容从床上拽起来,胡乱洗一把脸,就和王兄坐在书房里等先生。那胡子花白的老先生讲课着实没有意思,云谨言经常听得昏昏欲睡,先生三尺长的戒尺敲在桌子上,才猛然清醒,一抬头,王兄正看着自己无奈地边笑边摇头。
父王总是很忙,她小时候不懂事,抱着父王的大腿不肯撒手,非要他陪着自己做纸鸢,父王总是说下次下次,可“君无戏言”在他那里根本不成立,下次复下次,纸鸢从来也没做过。
梦里所有的片段混在一起,零散而无序,好像北都城忽然从天而降的大雪,每片雪花承载了一段记忆。云谨言在大雪里用力奔跑,想找什么,可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
忽然漫天的雪花都变成了粉红色,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她转身,果然看见旁边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是锋芒毕露的四个大字“十里桃林”。
“阿谨,你终于来陪我玩了。”
是熟悉的少年音,她抬头,果然见李博衍轻摇纸扇,颊边小括弧弯弯,笑得开心。
云谨言忽然惊醒,猛地吐了一口血。
花想容赶紧用手帕擦去血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问道:“公主渴不渴?饿不饿?”
云谨言砸吧了下嘴巴,是浓浓的血腥味儿。她摇了摇头,环顾四周,明明烧着七八个炭盆,她还是觉得冷,像穿着单薄衣衫站在北都城的风雪里。
云谨言问道:“李博衍……他还好吗?”毕竟自己晕过去之前,还在担心那人会不会比自己先倒下。
“四殿下和少将军去西疆找天山雪莲了。”
“天山雪莲?”
“张太医说,您中的是西疆奇毒‘刺骨’,或许天山雪莲可解,四殿下和少将军就去找了。”
云谨言摇摇头:“或许可解,便是没有把握了。”
“少将军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就绝不能放弃。”
云谨言忍不住牵起嘴角,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司马逸一脸热血的模样,他这个人一贯如此,旁人身体里流淌的是血液,他身体里流淌的可能是滚烫的岩浆。
云谨言目光忽然落在花想容缠着几层纱布的手腕上,她皱起眉头:“容姑姑受伤了?”
不料花想容反应极大,很心虚地把手腕藏到了身后,低着头支吾:“切菜…切菜伤到的……”
“切菜怎么会伤到手腕?”
“奴才不小心……”
云谨言盯着纱布下隐约可见的血痕,脑海里闪过一个猜测:“容姑姑,你是不是在给我喂血喝?”
花想容见瞒不住,便如实交代:“奴才见您那日咳了这么多血,又粒米不进,怕您撑不住,才出此下策的……”
云谨言无奈地摇头:“容姑姑,我记得你说你学过医术,既然学过,应该知道喂血并不能补血呀!”
“奴才知道,奴才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除此之外,奴才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云谨言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又问道:“李博衍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四殿下和少将军已经离开七日了,再有三四日应该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