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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波澜起 ...

  •   马车“咯噔”一下,便不走了,可想而知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谢深额头一磕,十分不愉地惊醒。
      他这一路,从青州岐山赶到盛京,足足走了三月,风尘仆仆,忍着眩晕不适,还要时不时听他老师宋冼州絮絮叨叨念着今年春闱的事,头都大了,这下好不容易逮着时间眯一会儿,全教这给毁了。

      他面色苍白地掀开车帘,方欲唤小厮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忽就愣了一下

      ——他们已然抵达了城门口。

      此刻天色将暗,只见远远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围了一圈,微寒的春雨里,兵士腰间的佩刀被洗的雪亮。
      看这架势,俨然是要捉拿什么人。

      “看样子,十五那件事闹得不小啊。”他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他那刚刚还熟睡的老师宋冼州也醒了,正扒着他的肩膀,探头探脑地,朝外望去。

      宋冼州年近四十,面容儒雅,气度清俊;世传他学贯古今,尤善修史,文采斐然;他曾于翰林院主持修撰当代文史、山河人物志等,在当代士林间,有“笔下惊鸿” 之称。
      世人皆赞其学表当代,堪当大儒美名。

      实际上,他性格欢脱懒散,谢深十三岁便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他一年到头也不呆在学府,到处带着谢深游山玩水,兴致上头,便随便上上一课,美其名曰游学。

      他们相伴多年,基本上他放个屁,谢深便能猜到他欲做什么,这下见他这幅情态,谢深便觉大有文章可循。

      但饶是宋冼州身形清癯,那么一个成年男子扒在他肩上,他少年身板,也着实不能吃消。

      于是,谢深便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肩膀,整了整衣襟,往回靠着,优雅地坐回原处。

      宋冼州见谢深这一脸嫌弃的模样,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却觉有趣得紧。
      这孩子素来毛扎得很。

      他见没有肩膀靠了,倒也不急,也不叫人放下帘子,自己挪到车门口,懒懒往车辕上一靠;那双绣着兰枝的宽袍大袖,一时便如卷云般,随意摊散;他舒服地眯了眸,又是一副没骨头的懒样。

      谢深只静静地看着老师挪动到车门口,低头,没说话,默默抿了口茶。

      宋冼州所言十五宫宴一事,当时他虽远在青州岐山,也略有耳闻。

      大楚自建朝起,三百年来,便一直与雁岭草原上的五胡摩擦不断。
      边塞苦寒,五胡游牧为生,不改野蛮习性,每至冬月,胡人每叩关南下,皆免不了一番烧杀掳掠,长此以往,西北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

      彼时朝廷无力,只得年年以岁币相赠,换边关一时太平,但饶是如此,也止不住胡蛮年年犯边。

      直至去年——大楚景元帝,建中二十六年十月,西北军主帅魏铭,率左翼先锋主力,绕道雁岭,突袭嘉兰草原,一举击溃勒丹、乌那、狄部三部,斩戎、羌二部可汗,瓦解五胡联盟,收复雁岭一带;经此一役,五胡大创,短时间内,再无力犯边。

      今岁春,五胡递书,请求议和。

      朝廷这下可炸开了锅。
      支持者口称连年战事,百姓赋税沉重,需修养生息;反对者为则边关百姓请命,言一举歼灭五胡,便可一洗国耻,还边陲数年太平;朝廷吵吵嚷嚷,不可开交,多方派系,错综复杂。

      总之,经过多方扯皮,五胡使团于今年正月初三抵京,圣上亲赐十五宫宴,为五胡接风洗尘,以彰显我朝上国之姿;熟料就在这十五宫宴上,使节与圣上双双中毒,圣上盛怒,着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彻查此案,使团至今还扣留盛京,议和一事悬而未决。

      谢深的视线一直盯在宋冼州斓袍袖角那一片绣得乱七八糟的兰枝上,在手中春茶袅袅的热气里,渐渐失了思绪。

      他幼时便离了盛京,对京中之事早已模糊不清,甚至与父母亲人,关系淡薄,更惶论朝廷政事,可他隐隐觉得,这议和之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宋冼州带他游历时,曾去过一次边关。彼时他还是个娇生惯养、戚戚艾艾的小少爷。

      他虽出身清贵,但不为他爹所喜,所幸,他是谢府嫡子,纵不得宠爱,也依旧锦衣玉食;唯独他父谢雩,望向他的目光里,总是不经意间,透露着些许薄凉。
      像一根刺,扎进他袒露的柔软肚腹里。
      他不知寻常人家父子相处,是个何等模样,但谢雩贯来冷漠,对他不闻不问,他二人若有交谈,也不过几声敷衍问候,他甚至……
      连见都不愿见他一面。

      他儿时,最畏惧的,便是谢雩的目光。

      既冰冷,又无质,望着他,仿佛在望着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那时尚且不知,不止是他,谢雩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可他那时却只当他厌恶极了他。

      在他的眸光下,谢深贯既卑微,又敏感。
      像一只孺慕的小兽,眼巴巴地上前,送上他袒露的肚腹,却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或许这世间亲情,抑都是如此,如若不爱,那便化了刀,伤人最深。

      因此,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柔软的内心,一边警惕着,竖起了浑身的刺。

       他在亲情的渴慕与现实的冷漠里,苦苦挣扎,求而不得。

      宋冼州不会带孩子。
      他们刚进西北地界时,又弄丢了盘缠,不得已,只能作画写字去卖,换点银子,就这样磕磕绊绊进了边关。

      刚开始,他哭闹着,手足无措地指责这简陋的环境、粗陋的衣食;西北风沙强横,他娇嫩的肌肤被那风刀霜剑吹得皲裂,偏宋冼州还洗坏了他的衣裳,缝缝补补,损坏得不成样子,磨得他手脚生疼。
      恶衣粗食、穷山恶水,这是他对边关的第一印象。

      可他也记得,那大漠的风沙、绵亘千里的戈壁与土丘、广阔的荒原,那中原地区所没有的壮丽与荒芜之景,饮尽风沙、甚至是饱饮鲜血地袒露在他眼前,开阔、坦荡——令他生生为自己狭隘的胸襟感到点点羞耻。

      他们从沧州一路游过西北,抵达边关,一路上所经的城镇,大都十室九空
      ——除了战争,还有一路肆虐的马匪。

      有时,他们所经的城镇人烟稀少,或者都是目不识丁之人,字画卖不出去,他们便不得不继续赶路,露天、或是在荒芜的野寺里休息。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在雁岭的城楼上。

      彼时已至黄昏,胡兵叩关甫退,他望着远处冉冉孤烟,看着那轮红日,慢慢地从草原上落下,落进不远处雁岭皑皑的雪线里,给那雪白的山头,染上艳丽的霞色。
      芦草丛生。
      几只鸥鹭掠水而去,耳边胡马鸣啾,胡笳苍凉。

      宋冼州倚在城墙上喝酒,和着悠悠的曲调打着拍子,曲不成调,但眸色深远。

      “老师,”那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称呼他。
      “……为何?”

      他问他“为何”。
      那时他尚不能理解这“家国”、这“天下”,只是看着他身边城墙上的这些将士,默不作声地咬掉方才作战时误中的流失,拆掉鲜血淋漓的绷带,咬着牙裹上伤药,闷了一口烈酒,便相约着欢呼起来。

      他留意了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忽略了他们眼底的悲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宋冼州说,“然当今士大夫眼中,都“视国为家”;甚至重国于家。”

      “那些平头百姓、边关将领,对于他们来说,家,才是他们一生的全部。”

      “殊知,今日他们击退胡虏,便可保自己家人今日安宁。”
      “若边关有千千万万将士,那便可保边关千千万万家庭安宁。”
      “边关千千万万家庭安宁,大楚边陲便安宁。”
      “大楚边陲安宁,大楚三百年国祚——便安宁。”

      这,便是他们眼中的“大义”、他们眼中的“家国”。

      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而所谓平天下再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先诸己再求人,——这,是为人君者。
      然士大夫治国,必知晓民之所向、通民之所意,这便是我带你来的目的。你,可知晓了?

      你口中的“国”是千万人的“家”。

      家不成,国不在。

      然,为一人之家,是献小爱;而为苍生立命,才可称之为“大爱”。

      才可称之为“博爱”。

      并非只有单薄的亲情才可称作“爱”。
      这世间,有形形色色的爱:情爱、亲人之爱、师生之爱、边关将士之爱、士大夫之爱
      ——博爱。

      宋冼州了察觉他心中的怨怼和薄凉,他一直期望他能放下心中的隔阂,不是成为一个口中反复苍白经义、却满心狭隘仇怨的利己之徒,而是成为一个能真正“修身、齐家、治国”的士大夫。

      因此,他带他去边关,意在拓他格局
      ——他告诉了他,什么是“家”、他告诉了他什么是真正的“博爱”。

      以至于往后多年,他依旧忘不了那日雁岭前,是大漠孤烟、银鞍白马、雪渡芦花。
      而他身后,是旌旗烈烈、是千万将士在硝烟中流尽的血泪、是宋冼州口中千万人心底的“家国”。

      因此,他至今尚不能明白,朝廷为何要议和?

      况且,下毒案一查查了近两月,至今都未能揪出凶手。

      谢深略一思忖,竟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

      宋冼州看他眉头紧皱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的紧,便开口提点道:
      “下毒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幕后之人,似乎并不赞同议和。”
      谢深立刻明白了。

      “那,魏帅……”

      “是圣上的人。”
      “圣上在潜邸时,魏帅便是圣上的嫡系。” 宋冼州漫不经心地回。

      “你想,若是圣上决意议和,那魏帅怎么想?边关百姓怎么想?西北那三十万大军会怎么想?”

      “因此,那……给使团下毒的人,是圣上?” 谢深听到这儿,心底忽有了初步推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似欲证实。

      “诶,静渊,” 熟料宋冼州乍一听这话,摇了摇头,颇不赞同地提醒道,“慎言。”

      谢深这才反应过来。
      不论是与不是,妄自揣度圣上,被有心人知晓,都是他的不是。

      宋冼州见他面上一副恍然情态,心下了然,便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念及议和之事,他心底也颇多蹊跷。
      他这么想着,便把眸光,投向窗外。
      只见不知何时,天色已然昏暗,唯那巍巍城楼上的几星灯火,透露着几分山雨欲来的飘摇。

      他收回眸光,思及此次回京的目的,清亮的眸底,便不觉充满了忧愁。

       他只觉,这盛京城的水,怕是已……
      波澜渐起了。

      *******

      谢深在车中等了半晌,见前方还未有动静,熬不住疲惫,便又阖了眼去。

      宋冼州借着远处城楼的微光,朝谢深望去。

      只见那少年人身形瘦削,几分微挑的凤眸轻阖,半身隐入进马车的阴影里,露出的一截下颌莹润雪白,皎洁得好似那清清溪底,洗出的玉石。

      ——芝兰玉树,珠玉相辉。

      少年人面容沉静,眉宇修长得似那半卧的春山;气度清润,生就一张清冷的秀颜;雪白的衣冠搭在座位里,层层叠叠,似一只静静蛰伏的翩翩白鹤,隐隐可见日后的风姿卓采。

      “辩机鹤子”,当是如此。

       他想到青州所行,心下生慰,嘴角便不觉带上了几分柔和的笑。

      他本无意收这少年为弟子,却奈何故人相托。
      他知她嫁作人妇,却夫妻不睦,琴瑟不协,当年的一腔痴缠情丝,现如今,只寄在了一双儿女身上,她放下高傲的颜面,亲自上门拜请他,他不忍抚她的意,也就抱着忐忑的心态,去见了这孩子。

      他第一次见这小孩时,小孩神情冷漠,面容精致,眸带警惕,默不作声地独坐一边,那冷眼旁观的神情,像极了他父亲。

      他与她当着他的面,细细交谈时,小孩儿一动不动,无动于衷地听完了他们整场谈话,淡漠得不似真人,到像只会呼吸的漂亮人偶。

      他问他为何不去同弟弟玩耍嬉戏,小孩作了个揖,仪态端雅,挑不出任何毛病,一板一眼地回答,没意思。

      他又问他为何不去找爹娘说说话,小孩敛了敛眼神,垂下眸子,小大人似的回答道:“娘怀了妹妹,不能打扰娘;爹又不喜欢我,我不到爹那里去。”

      语气淡淡,似乎不露任何情绪。
      很正常,却又很不正常。

      宋冼州没有忽略孩子语气里隐隐的受伤和眼底深处丝丝的倔强。

      他心底便生了淡淡心疼,想抱抱这孩子。

      熟料孩子反应很大,炸了毛似的,怒声喝止他,叫他别过来,像极了只竖起浑身刺的刺猬。
      既强硬,又可怜。

      宋冼州心里有些酸涩,他向来讨小孩喜欢,可谢深小小的一团,却固执地把自己埋进厚厚的壳里,小心警惕地护着自己柔软的肚腹,不袒露,也不让人接近。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给他上课的时候,他问他生平所愿,比他小四岁的谢泓兴奋地把手举的老高,奶声奶气地答,愿成为一方名侠,独步天下,惩恶扬善,受万民景仰。
      而谢深却挺直了腰板,静静坐着,久久未答。

      他知他素来心思深沉,便未开口逼问,日子久了,也不挂在心上,只思索着,这样,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也就忽略了谢深眼底的犹豫和挣扎,以及那丝丝的怨怼。

      直至后来他教了他几年后,偶然一回,他路过他的院子,却发现了他埋在花盆角下的鸟雀尸体,才顿生不妙。

      他惊觉,若这样下去,谢深必会走上歪路。

      于是,他便下定决心,带着谢深出门游学。
      ——他希望他借此放宽心胸,放下怨怼。

      他知道,他其实不是个狭隘的孩子。
      谢深心底,很小心。
      也很温柔。

      至于那鸟雀是不是谢深弄死的,他至今不知,时隔多年,也无从考据,只有谢深自己知道。

      不过,游历多年,谢深渐渐肯与他打开心扉,性子也活泼了许,他打心眼儿里,是欣慰的。

      宋冼州这么想着,见谢深略已睡熟,便放下帘子,弱了声响。

      一时间,车厢内,只余二人淡淡的呼吸声。
      ……

      不对!
      他忽的心思一转,皱起了眉。

      若只是进城盘查,不当如此之久。

      从他们马车停下那刻起,约莫已过一了炷香,更何况他们前面的那辆根本没动过!

      他眉头一皱,便掀了帘子,问起小厮来:
      “可是城内今日出了什么事?怎生如此之久?“

      车门前,那驾车的小厮原本静静地靠在车辕上,清秀的面容挂满了百般无赖,乍一听有人问他,一兴奋,立即回过脸来,笑得眸子弯弯:

      “嘿,老爷有所不知。”

      “今儿个下午,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便堵了城门,说是那五胡驿馆跑了嫌犯,关起城来抓人呢。”

      他说道此处,忽反应过来,这客人分明是心生不悦,便忙安慰道:

      “老爷莫急。”
      “也是咱进城不巧,小的估摸着,可还得有一会儿呢。”

       宋冼州玲珑心思,怎不知他心中所想?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于是,他便温温柔柔地朝那小厮安抚一笑,示意他并无怪罪的意思。

      这小厮也是心大,见宋冼州没动怒,便探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了包瓜子,就着车辕便磕了起来。

      宋冼州掀起帘子那会儿,后头已然有人骂开了。

      他心知还有的等,又不愿吵着谢深,便出了马车。

      百无聊赖中,他抱着胳膊,想了想,还是同那小厮要了把瓜子,一时间,二人肩并肩,蹲在那车厢外,一起磕了起来。
       ……

      又过了一会儿,后头隐隐传来马蹄声作响。

       几道人影飞速从他二人面前闪过,尘土飞扬,扑得宋冼州不禁迷了眼,再一睁眸,却只见手中瓜子,全然是灰。

      嘿!这帮兔崽子!
      这把是不能磕了。宋冼州只好一边无奈地扔掉瓜子,一边在心底郁闷地暗骂。

      尘埃落定。
      只见几个鲜衣怒马的纨绔,打马冲到城门前,面色不愉,语气火爆,揪起一个兵便骂骂咧咧地大声嚷起来:

      “你他娘的!”
      “爷几个等着开城门等了一下午,你们五城兵马司怎么回事?也给个准话儿!”

      他这带头一嚷嚷,越说越难听,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还有不明所以的,也跟着起哄。

      吵杂声顿起。

      宋冼州甚至看着他雇的那小厮,一边嗑着瓜子,兴奋地看着热闹,一边还时不时地附和道:

      “就是就是,看给爷憋屈的,这帮孙子!”

      宋冼州:“……”

      一时间,车外动静越来越大,人声熙攘,骂声四起,就连还在闭目养神的谢深都听不下去了,忙睁了眸,掀了帘子,疑惑地挪到车门口。

      宋冼州忙给他让了让位子。

      那被怼的兵估计是个新兵,看着脸嫩得很,估计是不愿得罪那士族纨绔,若是混惯了兵营的老兵油子,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纨绔不纨绔的,直接开腔怼回去了。

      就在他憋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身后忽地有人大喊一声:

      “城门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波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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