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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京·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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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五年。吏部侍郎沈东篱府邸。
从后花园中传出了悠悠琴声,这琴声时而高亢激越,令人回肠荡气;时而温柔若水,又不在江湖之间。伴着琴声的旋律,一个白衣剑客舞剑相和,剑辉如霜雪,气势贯长虹。再看这舞剑之人不过二十出头,但出剑的身形动作都非常老道,每一个剑招的使出都倾注力量于其中,凌厉的剑气将他周身包裹起来,竟令四周的绿植无风自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这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当最后一个琴音响起的时候,白衣剑客同时收剑回身,琴声和剑法配合无间,正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明珠哥哥,你的剑法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不愧是当今天子钦点的武状元!”
慕容明珠刚刚还剑入鞘,方才在亭中弹琴的少女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揽住了他的胳膊,那些溢美之词就跟泉水一样源源不绝地往外涌,正是吏部侍郎沈东篱的独女——沈怜星。
“别人不清楚就罢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这个武状元也是皇上看在义父面上,你再这样替我吹牛,我可是没脸出门了。”慕容明珠略感涩然,但是眼前的少女却丝毫不觉,仿佛觉得他就是天下第一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在我心里面,明珠哥哥本来就是最最最……最厉害的!”
慕容明珠忍不住像幼时无数次那样伸出右手轻点她的额头,看她嬉笑着躲开却还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放开的样子,心里就觉得软得像要化掉似的。从他记事儿时起,那些枯燥无比的练武的时光里,总会有这样一个小姑娘陪着他,无论是烈日炎炎亦或是雨雪霏霏,哪怕是她熬不住困意自己先睡过去了,也一定要等他来把她背回去。她陪着他从总角垂髫到豆蔻梢头,他也已经习惯了有这样一个小姑娘一直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他哥哥。
正在气氛显得略有些暧昧的时候,慕容明珠听到身后传来两声轻咳,“爹爹!”沈怜星率先反应过来,回身又扑向身后那青衫磊落的中年男子。慕容明珠也急忙收敛心神,郑重行礼,“孩儿拜见义父。“
“好,好……“沈东篱看着眼前这一双小儿女,缕了缕颌下三绺精心修剪过的长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沈东篱与发妻情深意重,在发妻因病去世之前,只得这一个女儿,自然爱若掌珠。沈东篱虽然也有几房妾室,但这么多年来也未曾替他再生下过一儿半女。如今他已年过半百,所以也就渐渐熄了心思,看到精心培养的义子如此人才,女儿与他又是青梅竹马,彼此间的情愫他这做父亲的倒也能瞧出一二来。
“明珠啊,你被圣上钦点为武状元,又领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职位,这可是天子身前的近职,想来以后前途当时不可限量啊。“慕容明珠还来不及谦虚,沈怜星已经急忙忙接口,”那还不都是爹爹教的好嘛!“”哦,是吗?“沈东篱眼含笑意打量着女儿,深邃目光仿佛能够洞穿人心,“可是爹爹方才听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怜星看着父亲饱含深意的微笑,一时绯红上脸,跺脚扭身,“爹爹!你怎么可以偷听别人说话呢!这可是正人君子之所为?我不理你们了!”说罢她便一转身真的向后园方向竟自跑去,但是在转角处,沈怜星仍旧带着笑意回头,看到慕容明珠如意料中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发痴的样子,愉悦地去了。沈东篱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珠,你跟我来。”
沈东篱将慕容明珠带进自己的书房,还摒退了所有下人,令他们无召唤不得进来打扰。沈东篱这幅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由感染到慕容明珠,另他不由得略感紧张起来。
“明珠,你在北镇抚司也待了一段时间了,当知道你做这个副指挥使还是资历尚浅呐……“
“孩儿明白,孩儿虽有幸被钦点为武状元,但能被任命为北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只怕还是圣上看在义父面上……“
“不不不,”沈东篱摇头轻笑,“明珠啊,你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还太过年轻,这心思啊还不够稳重。”沈东篱上前轻拍义子的肩膀让他放松下来,“你义父我不过是当年曾经陪先帝读过两年书罢了,还没那么大能量。你这个副指挥使的位子是你的顶头上司,北镇抚司指挥使许显纯亲自向皇上建议的。”
“许督?据传他是魏忠贤的忠实党羽……”
“不错,此人极擅钻营,在皇上、奉圣夫人、魏忠贤的面前还都算得上是红人……”沈东篱嘴角流露出嘲讽笑意,他合上放置在书案上翻开的书页,面色凝重,“他要你做他的直系下属,此中深意,不言而喻啊……”慕容明珠目力惊人,一眼瞥见方才沈东篱书案上是翻开的资治通鉴,内容正是东汉大将军何进被十常侍骗入宫中所弑。慕容明珠虽然年轻,但朝政之事他也有所了解,义父一向与东林清流过从甚密,对当今天子沉迷木工,朝政尽数为权宦魏忠贤和奶娘客氏把持感到极大地不满和担忧。
“义父放心,孩儿自幼受义父教导长大,心中怎能不明家国大义?纵然许督有意拉拢,孩儿也绝不和光同尘!”
沈东篱与义子对视片刻,看他一片赤心确是发自肺腑,不由满意地笑了。“明珠啊,你也不必过于紧张,今日和你说这些,也不是就一定要你表明立场,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想要提点你一二,毕竟官场行走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谨慎,我可是还想把我的怜星儿许给你的。”
“啊?义父,我……”慕容明珠也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移到他和沈怜星的终身大事上去了,他一向不善言辞,此时此刻竟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娶沈怜星,只是他也无法想象会有另外一个男子牵起沈怜星的手,和她度过一生的时光。
“怎么?你不愿意?”沈东篱的面色不由严肃了起来。
“不是的!孩儿愿意,孩儿愿意娶怜星为妻,一辈子爱护她保护她,永不离弃!”
“好!老夫没有看错人啊!”沈东篱面色缓和下来,“虽说这几日正是年下,朝廷六部都在修沐,但为父近几日与左遗直,杨文孺等几位大人有些要事相商,所以这次上元灯会为父就不去了,你陪着怜星去吧。”
“孩儿遵命。”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不夜天。
每年的上元节,京城灯会都是出了名的,整整一条主街上会挂满色彩斑斓样式各异的花灯,灯火辉煌,如同白昼。而且这一天是个全民狂欢的日子,即使是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少妇们,这天晚上也可自由出门赏灯,所以上元节甚至比元夕还要热闹非凡。
沈怜星坐在自家马车里,掀开车帘瞧着车窗外那个骑马引路的身影,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腰身,骑在马上真是说不尽的倜傥风流。往年的上元灯会都有父亲一起,而今年父亲却许了他陪自己单独去看灯,那不也就是默许了他们的婚事了么?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心思终于要实现,沈怜星不禁托着脸偷笑起来。
“小姐,这还没到主街呢,你的脖子都要伸到车窗外面去了,您可歇会吧,慕容公子又不会变成蝴蝶飞走……”贴身侍女青儿与沈怜星一起长大,小姐的那些心思就没有她不知道的,此时此刻竟也打着胆子玩笑起来。“好啊你个小妮子,竟敢打趣起你家小姐来了,看我不撕你的嘴!”沈怜星觉得上元佳节百无禁忌,竟在马车里和贴身侍女笑闹起来。
慕容明珠骑在马上,引着沈家的马车穿过人流向主街而去。年少有成,功名加身,心爱的姑娘就在身后,他·此时也多少领会到几分唐人诗中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来。正自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呼唤,“这不是明珠兄弟吗?在这能遇上可真是巧啊!”
慕容明珠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人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正是他在北镇抚司的下属,锦衣卫千户裴纶。
“裴大哥!怎么是你!”慕容明珠顿感惊喜,急忙下马迎了上去。裴纶此人长了一张憨厚的圆圆脸,一笑起来更是见牙不见眼,若不是身上那身官服,单看面相真的很难将此人与可令神鬼夜哭的锦衣卫联系起来。裴纶的为人也和他的面相十分相称,是出了名的厚道,在北镇抚司那种地方也是上下一致公认的好人缘。慕容明珠刚到北镇抚司的时候,因为算是空降的上司,所以很是有些把总千户十分不服,明里暗里使拌子的事儿也遭遇了不少。虽然都被慕容明珠一一化解,但是到底焦头烂额。只有裴纶与他投契,而且裴纶毫无根基,是实打实凭借自己的资历功绩做到了千户的位置,所以在锦衣卫中也颇有几分分量。裴纶私下里指点他在醉仙楼摆上一桌,一顿酒下来,又有裴纶在场调节,那些心有不服的也只好提出公开挑战,但最后都被慕容明珠打服了,至此,慕容明珠可算是坐稳了副指挥使的位置。有这些前因,慕容明珠自是与裴纶真心结交。
“裴大哥,今日怎么会轮到你亲自当值的?”
上元佳节全民狂欢,但越是这种时候,官府越要做好治安防护的工作。可是谁愿意大年下的还不得闲暇呢?没奈何这份苦差最终由顺天府、锦衣卫、九城兵马司抽调人手轮流值守,而这份差事也成了这三家衙门里欺压新人的一种潜规则。
“嗐,还不是新来那小子跟我哭诉说光棍了这些年,今年好不容易把媳妇娶进家门,就差跪下来求我通融一下了。我寻思着反正我老裴也是光棍一条,索性做做好事,成全了那没出息的货呗。”
“裴大哥为人厚道,真令明珠钦佩!”
“明珠哥哥,你在和谁讲话讲了这么久?”
沈怜星感到马车突然停下许久未曾走动,掀开车帘只见慕容明珠在车外正和一个人寒暄。沈怜星一时心急,又仗着上元节诸事无忌的当,遂直接推开车门喊出声来。
裴纶寻声望去,恰在此时,有烟□□直升上夜空炸裂,裴纶只看到满天星火尽数坠进那车中少女的盈盈眼波中,一时间晃得他心慌意乱。他读书不多,但此时此刻脑海里竟回想起之前被同僚拉去喝花酒的时候,席间那个伶人唱了一首宋词,什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不就正是眼前这幅情景么?
裴纶感觉腔子里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略带歉意道,“瞧我这大老粗没注意,明珠兄弟还带了女眷啊。”
慕容明珠看烟花升腾,想是主街的灯会已经开始,不由带着歉意地向沈怜星望了一眼作为安抚,对裴纶解释道,“这位是我……妹妹,吏部侍郎沈大人的千金。”
“原来是沈小姐,唐突了唐突了,在下裴纶,是明珠北镇抚司的兄弟。”裴纶不由自主地挠挠头,庆幸夜色昏暗遮挡了他泛红的脸色,笑眯了眼道,“耽误了你们看灯是我的不是,这样,我让兄弟们给你们开道!”
“裴大哥,这怎么能行……”慕容明珠和裴纶正在推让,只听到马车上沈怜星竟然一反方才略显不快的神色,捂着嘴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越动听的笑声。
“明珠哥哥你看他,笑起来像不像是一只大猫?”
慕容明珠略感尴尬,正不知如何接话,佩纶却丝毫不觉冒犯,倒好似也被这欢喜气氛感染了一般越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更多的烟花升上夜空,绽开漫天星火。裴纶感觉自己的记忆力从来没有这样好过,那首宋词的曲调绕着圈在脑海里不停地回响: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