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乱》江上棠

7、007

　　跨凤乘鸾，志得意满。
　　江渔的脑海里一瞬间蹦出来这毫不押韵的八个字，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讲台上的人。
　　那人流光溢彩地立在那儿，让人心悸。座位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抵都没见过这要一副景象，人群呈现出了一种为人不解的寂静。成鸾是唯一有资格打破这寂静的人，她的声音便是划破这寂静最好的利器：“你们好，我是接下来寒假进修班负责大家新闻相关课业的先生，在座的各位有比我年长，有比我年轻的。我不喜排资论辈，大家想叫我小成，小成先生，什么都行。只有一点，”她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看到大家被吊了胃口的眼神，很是满意地笑了一下，“以后无论哪里遇到我，别装不认识，别喊我‘那人’，‘那女士’，‘那女的’就行。”
　　课堂上哄得笑了起来，登时气氛缓和不少。中间排一个穿着灰色棉短上衣和扎腿裤的小青年连忙接了话儿，兴奋地问道：“小成先生，您太有意思了，这课结束了，我们这些人上哪儿见您？”他的语气有十足的玩笑劲儿，惹得周围的人都咧嘴看他。前排坐着的联大学生也有几个偷偷地回头看他，眼镜后面是一副臊红了脸的模样，好像既鄙夷有人竟敢在课堂上和先生扯皮，又羡慕这人竟能这么大胆地和先生说上话。
　　成家再没落，在北平城里的门户里也是能叫得上名的，甚至还算比较受人尊崇的，这大约是前朝遗老打下的人心根基，又有北平第一鸿儒成老先生亲手牢固了许多。有学问的人，掉下的书袋子在很多人看来，就是比扛大包的人扛起的粮食袋子要高贵许多，敬重读书人的风气就像是没人搭理的野草，早已荒芜了整个民族漫长历史的灵魂。
　　成鸾和她爹相比，风评并不算好，人们都知道她作为女儿家，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忙得脚不沾地，婚姻成家之事一概不谈，自然不能称得上什么大家闺秀。人们喜欢在宅子里端庄正坐的女人，而像成鸾这种名字每天都出现在《同风日报》顶沿儿的女人，一面遭受着忌恨诋毁，一面又吸引着世人的关注，猜测与幻想。
　　除了上这门课，除非你进了同风报社，做到总编助理，主编这样的位置，除非你去成家当门房佣人，否则你凭什么见到成鸾。人们一面嗤笑着这说话的青年，一面在心里将自己叫醒。
　　成鸾却笑着摇了摇头，从讲台走下来，稳步走到了那青年人的身旁，站定。她看着面前显然被她的举动搞得有些措手不及的青年，稍微弯了弯身子，装作有些严肃地打量着他的脸庞。周围笑的人此时都噤声不语，这青年不好意思地把身体往后挪了挪，嗫嚅着：“成，成先生，您这是……”
　　后面的江渔也紧紧地盯着成鸾的动作，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对成鸾的一举一动都看不透，但这一举一动似乎都合理，放在成鸾身上呈现出一种“理所应当”的诡异的和谐之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噗嗤，”一声清脆的笑从女人的唇齿间溢了出来。成鸾直起身子，稍微眯了眯眼睛，好似在回忆什么，语气却很坚定，“我见过你。你叫丰生，家住在联大东二门转出去的大敦寺街，读过几年书，因为供弟弟念书就辍学了。家里是做胰子的，兼给人剃头，你娘做绣活儿做得很厉害，只不过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不能多做。家里开支倒行，一家人都能吃饱穿暖。我还记得你右脸蛋到下巴处有个印儿，是小时候让书架子磕的，你娘和街坊开玩笑，说你天生不是读书的命儿。”
　　她顿了一下，自觉这是个有趣的话题，“你虽然不能上学，但照样也能在这儿念书。可见是不是读书的命儿重要吗？都是假的，是胡诌。人们只为了自己想听的话胡诌。”
　　丰生整个人都傻在座位上了，旁边有相熟的人窃窃私语来：
　　“先生说的话都是真的，丰生确实有块被书架子磕到的印儿。”
　　“这小成先生还认识丰生？”
　　“丰生有能耐啊，连这位都能联络上。”
　　众人的议论成鸾像是一概没听见，她转过身，面向所有人说道：“今日在座的各位，我没见过的一只手数得过来。你们当中剃头的，搓澡的，开牌局的，拉黄包车的，烧炉子，补锅的，在北平城里我都遇到过，我都了解过。”
　　她又用手点了点桌面，“你们说得好像我们离得多远似的，可大家都在北平城里住着，北平有多大，诸位心里又不是没数。你们只是没想过能遇见过我，而我知道我出了门一定会遇见你们。”
　　“这对我，可是很不公平。”成鸾微微垂下头，甚是委屈地嗔怪着。

　　这新闻课终于算是开了，江渔和裴词先前震惊于成鸾的一席话，待听完课后心里基本都不约而同地感叹起来。
　　裴词感叹她的才华横溢和侃侃而谈。这节作为导入课，只讲了“新闻是什么”这个看起来最无用的话题，却被成鸾聊得生动灿烂，五彩缤纷。她讲前朝的官报和榜文，从《开元杂报》“吾居长安中，新天子嗣国及穷虏自溃，则见行南郊礼，安有藉田事乎？况九推非天子礼耶？”谈起，又聊到了北平的几个报房，尤为惋惜聚兴、聚升、聚恒、杜记、集文几个在民国政府建立后就被停了的报房。座下的有个是聚升报房原来的伙计，专门负责给黄纸封面印报头，年纪四十左右，很愤懑地站了起来说：“我们报房，原来是给皇亲国戚印报纸的，现在木活字都被官家收走了，只准许你们‘同风’这种新报活着，我也没饭吃了。”
　　成鸾和气地笑了笑：“没人敢说，等改明儿再变天，‘同风’倒了，我就和您去学印报头的手艺。”
　　这倒不是让江渔感慨的，她最感慨的是成鸾在授课过程中游刃有余的样子，无论是交谈还是指点都显得轻松随意，又不失体贴周到。她其实有点儿羡慕，因为自己常年独来独往，好像已经不擅长社交了。
　　下课铃响了，上午的课程总算是结束了。江渔看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教室的成鸾，递给她一个眼神，她立刻心领神会，告诉裴词先去校门外面的餐馆儿占座点饭，自己有事儿一会儿再到。
　　裴词离开后，江渔立刻往教室前面走去，从前门出去，看见成鸾和一个男人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两人没说话，只是成鸾看到江渔跟出来后，粲然一笑，忙向她招手，“小鱼儿，过来。”
　　对面的男人听见成鸾的话，微微颔首看了过去。江渔对上他的目光，显然又是一个出乎意料。

作者有话说

　　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