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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宫魅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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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弥漫,他恍惚觉得耳边传来聒噪的虫鸣,记忆里清透的薄翼正嗡嗡颤抖,暮夏的蝉趴在玻璃面上一声一声地扯嗓嘶吼。
身边有人在低语,声音细得像蛇,灵巧钻进他的耳朵。
“哥哥,你梦见了什么,哥哥?”
他努力睁眼,却仍然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眼睛中的光被蒙上了浓厚的雾,只能从白茫茫的水汽中窥得朦胧的轮廓。
呼……
粘稠的潮湿感。
一丝香烟侵入唇齿,鼻前温热,他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似乎在一个人群熙攘的地方嗅到汗味,耳朵被一双温热的手捂住,从指缝中漏出的声音好像是桌椅挪动的摩擦声。
‘动作轻点,没看见他在睡觉吗,别吵醒他。’
‘我隔壁的这位同学,你冷不冷?’
‘喂,衣服记得还我!’
‘阿棠,对不起,其实我已经……’
他想流泪,想吼:不,不要说下去!他似乎知道后面的话像一把刀。
可意识却在条件反射般的回答那道声音。
“我梦见了……我梦见了什么?”
思维绕成混乱的线,他仿佛陷在了沼泽地里,口鼻都被腥臭的淤泥堵住,正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呼吸。
失重感忽然传来,身边环绕的迷雾渐渐褪去,沼泽的泥泞不再缠绕他的四肢。
迈开大步,他惶恐地向前追,心在胸膛里不安地狂跳,跌跌撞撞地跑着却怎么也碰不到近在咫尺的背影,身影渐行渐远,眼见世界再次恢复灰白,他终于孤注一掷地往前一扑……
“别走!”
城棠猛然惊醒,眼眶酸涩,脸颊两侧依稀可见湿润的泪痕。
他抬头仰望,目光所到之处是黄梨木巧妙地垒摞搭建的房梁。
沉寂空荡,仍然在冷宫里。
晴光被隔绝在窗纸外,陈旧的屋宇中昏暗阴寒,冷涩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占据城棠的周身。唯一的热度在床榻旁的兽性香炉中察觉,里面的星火迸溅。
而烟灰糟乱堆积,只有雕花的罅隙中才溢出几缕袅袅的细烟,缭绕升腾,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如梦如幻的苦香。
房梁的阴影下,一个瘦小的孩子站在床榻侧,面无表情地盯着城棠的脸,见他睁眼才缓缓露出一丝欢颜:“哥哥,你醒了。”
城棠刚经历了一场无头无尾的旧梦,思维混乱,心中挤满了难以言说的苦闷。他扶额起身,虚弱透明的身躯飘到孩子的身侧,有些懊恼地质问这一切的作俑者:“岑肆,你又做了什么!倒腾的是什么破东西……”
他看向香炉,潜意识中莫名的有隐隐抗拒。
岑肆看了看身型缥缈的城棠,歪歪头,伸手却奇异地拉住了城棠的袖子。
眼前的人只能被自己触碰,岑肆开心地晃手,嘴角压也压不住,而黑白分明的瞳眸中写满委屈,唯唯诺诺地说道:“哥哥…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来,也不知道怎么对哥哥好…我听宫女说敬拜神灵要烧香,我也想给哥哥烧!但,但我找了许久,找遍了整个院子,也只能翻到这些破损的香……”
语气软软的,但不甜,缺乏寻常富贵人家孩子身上的的娇嗔味。
他可怜吗?
城棠低头去看小孩头顶的发旋,披到背部的头发枯黄毛躁,两只小手苍白细瘦,而孱弱的手指死死地抓着眼前的衣袖。
明明在害怕鬼魂的怒气,整个身躯却虚虚地依偎在自己的怀抱里微微颤抖。这类似小动物乞求庇护的画面让城棠不禁心软。
他安抚地摸了摸小孩的肩膀,竭力忍住不耐烦,放低声音哄道:“不怪你,哥哥明白你的心意。”
但味道真的不好闻,城棠觉得小孩一定是上当受骗了,不知道跟谁换了这种破香,闻起来让人不仅没有心安的效果,反而心里发慌。
岑肆小小地欢呼一声,见城棠不喜这个味道,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用桌子上的剩茶浇灭了香炉,完全不顾这几颗即使是破损的坏香也是自己用生母留下来的唯一簪子跟宫女换的。
说起来这盘香也是几个胆大的宫女托人从集市上买来的,从异域商人那里买竟不到一两银子,用来糊弄软弱的主子刚刚好。
这香叫什么来着?
岑肆记得宫人跟他提了一口,但当时自己正兴奋着也就没往脑子里去。
不过现在——
岑肆失落地低头,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城棠。既然哥哥不喜欢,那它叫什么也就不重要了。他不再去想,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打扫屋子上。
只是可惜了这火,在阴湿的空气中燃起来也不容易。
城棠也不劝阻,得意地看到小孩沮丧的神情。作为让自己不开心的小小报复,他临走前悄悄踢翻了香炉。
“咚!”
香炉倾倒在桌子上,炉壁上被水浇湿的香灰结成块儿,中间的渣碎末撒了一地。
小孩看了一眼城棠,窝囊地低下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忙活完香炉又打扫地板,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
办完坏事的鬼魂神清气爽,飘到院子里在槐树下偷闲。
城棠举起手,在树荫的遮盖下细细描摹垂落在脸庞的叶子。
暗绿表皮上的叶脉纵横交错,每一道细纹上都分出无数个岔路口。它们百折千回交织成复杂的纹路,恰如因果相连的命运。
透明的手穿过枝叶,仿佛在温柔地触碰虚空。
城棠亲近这颗槐树,也惧怕这颗槐树。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世间。
鬼魂曾是浑浑噩噩地游荡在皇宫里,不知岁月何时,可当无意飘进冷宫后,城棠仿佛只是忽然一夜里有了意识,在月色照耀下显露出身型,然后与躲在槐树旁哭泣的小孩相遇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城棠忘不掉那晚的悸动,黑夜中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月光温柔似倾斜而下的潺潺河流,自己呆坐在槐树枝上,任夜风吹鼓衣袖。
树底下,一个瘦小的孩子哽咽嘶鸣,呜呜地哑声叫着什么,那哭泣的声音似泣血杜鹃,城棠听着心痛,便悄悄撒下一片槐树叶落于小孩的身上。
他会喜欢这份礼物吗?
鬼魂呆呆地想。
小孩却感应般的抬头,扬起破皮的嘴角冲树上的鬼魂感激一笑。
这一瞬仿佛命中注定,鬼魂虚幻的身躯被小孩红肿的双眼收进了瞳孔,也按住了漂泊不定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