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尘》白昼明

5、断弦

　　敖绫很久没见到两兄弟了，加上想整治一下广陵仙君，便让他们安心在此处住下，等什么时候那傻子发现了，什么时候回去。
　　对此，敖晞觉得有点不安：“姑姑，万一师父发现了然后生气……”
　　“生气就生气，有姑姑在，不要怕！再说，他气了我那么多次，我回击一下也不算什么吧？”敖绫示意敦叔把早饭端过来，同时安慰着敖晞。
　　就是因为你俩总是这样一来一往，事情才没个尽头啊……敖晞扶额，既然不用自己管，苦恼片刻便也乐得休息。
　　“不过，既然要整他，就得做全了。”敖绫摸着下巴，嘴角勾起，眼神逐渐变得凌厉，“敦叔，你每天派个属下去追问他有没有找到他俩。待会你亲自去一趟，就说这事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他若是能尽快找到便好，否则我就告诉敖炎哥哥和悦珠嫂子。”
　　敖曜听到母亲的名字，差点没拿稳筷子。师父这心理压力得多大啊……他感慨一句，却也不打算阻拦，自己和哥哥从前也被捉弄过不少，这次算是一并还了吧。
　　“是，大人。”敦叔应下，随后便去安排了。
　　“姑姑看来是笃定师父绝不会同父亲讲起了。”敖晞托腮，想想也知道，一下丢了两个儿子，哪怕是父亲那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龙，也会慌乱吧。
　　“除非他急着找死。”敖绫轻蔑一笑，“四哥大概还会冷静点，但悦珠……她定会把他的仙骨都剔掉的。”
　　“可怜的师父，啧啧啧。”敖曜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塞到嘴里，脸上是看好戏的表情，因着知道姑姑会有分寸，便毫不担心，“姑姑，那咱们这几天可以在宫殿里随便转吗？”戏要做全套，估摸着这段时间他们也不能轻易出去了。
　　“别搞破坏就行了。”敖绫点头算是应允，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下午还有客来访，带着与你们年纪相仿的孩子，你们要是想，也可以见一面，都是自家龙，没什么问题的。”
　　被妖袭击的事浮现在脑海里，敖晞咬了咬嘴唇，如今他是更乐意单独待着的，正欲开口，旁边敖曜却先说道：“昨天睡得太晚，我现在还困呢……”话音落下还打了个哈欠。
　　敖绫被他逗乐，又猛然想起昨晚敦叔提起的那丝淡淡妖气，虽说现在妖气已经完全消散，但心中不免担心，只是不好明说，便答道： “那你们便自己找着好玩的吧，有什么需要就跟敦叔说。”
　　“是，姑姑。”

　　“完蛋……连珠子也没用了……”广陵仙君坐在自己屋子的主位上，苦恼地挠头，从前为了防止两兄弟走丢，他在他二人衣兜里各放了颗宝珠作定位之用，刚刚他催动灵力，却发现珠子在人间一家当铺中，明显是被偷了。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要了我的命啊！”广陵仙君披头散发，完全没了平时的倜傥模样，他根本不敢想找不到两个孩子会怎么样，除了痛苦折磨以外，只会更痛苦。
　　“仙君，南海龙宫敦颐求见。”仙仆也不知道他因何苦恼，行礼尽了汇报的职责，便退下了。
　　广陵仙君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敦颐是敖绫的心腹，无事不会出龙宫，看来这次她是真的动怒了。
　　敦颐把敖绫所说转述给广陵仙君，其中语言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后者甚至能当场感觉到龙女的震怒。
　　“千万别跟小公主说！”广陵仙君听到最后一句，连忙说道，“曜儿是她的命根子，要是她知道了，我就彻底完了。”
　　“那么就请仙君努力把两位公子找回来吧。”敦颐说完行了个礼，虽说仙君如今憔悴不少，看着怪可怜的，但他也觉得这事确实需要来个教训才好，也就纵容了敖绫的行为。
　　唉……老龙王，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啊……回龙宫的路上，敦颐叹了口气。老龙王隐世之时特地把自己最不放心的小女儿托付给最信任的自己照顾，说怕敖绫任性，要自己多看顾些，这次……敖绫也不算任性吧？

　　下午时分，敖绫去见客人，两兄弟就开始在龙宫里到处转，这地方虽熟悉，但有百余年没来过了，也成新鲜的了。
　　转了一圈后，敖晞想去琴房练习快要生疏的音律，敖曜找不到事情做，也就乖乖跟着他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阿曜不是向来不爱音律之物吗？从前把你按在琴房的时候，还说要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今天怎么肯跟着我了？”敖晞小心地取出古琴放好，抬眼看着坐在一旁无聊晃腿的弟弟。
　　“这偌大的宫殿里就我们俩，我不跟着你，一条龙也不好玩。”敖曜偏头去看窗外，阳光明媚，再看看琴房，虽说装修得古典雅致，到底也有些冷清的感觉。
　　敖晞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出去玩玩吧，我还能跑哪里去不成？”
　　“哥哥，你弹多久的琴？弹完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敖曜使出星星眼攻击，奈何兄长低头调音，根本没收到他期盼的眼神。
　　答案就更加不是他想要的了：“半个时辰吧，琴练完了，我还要去书房待一会，姑姑收藏了许多古籍——你就自己去玩吧。”
　　“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不想我跟你待在一块？”敖曜皱眉，从他几次三番的推拒中察觉到不对，心下不悦，便直白地问了出来。
　　敖晞微微惊讶：“怎么会，我在仙境里不是常陪你玩的么？只是我从前住在此处时，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你不知道罢了。”
　　敖曜不知道敖晞今天是怎么了，说的话句句刺在他心里，极不痛快，他本想再争论几句，眼珠一转，又有了别的心思，便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拖拖拉拉地起身出去玩了，脚踏出门的前一秒，还回头再次强调：“你说的，练琴半个时辰后去书房，不会瞎跑，要是我找不到你，那我就真生气了！哄都哄不好的那种！”说着捂耳朵跑走了，完全就是小孩赌气。
　　敖晞看他跑远了，脸上笑意渐渐褪去，他轻轻拂过琴弦，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这样是对的，嗯。”

　　这边敖曜算着时辰，依据脑内的计划往某处走，他并未偷偷摸摸，加之侍卫都知道小公子是得了敖绫进出允许的，便也没拦着。
　　确定这地方没别的龙或者神仙精怪后，敖曜先随便拿了个东西作掩饰，随后开始寻找他想要的答案了。

　　弦跟着最后一个音断掉，敖晞思绪混乱，叹了口气，弹琴需先静心，他现在这样，就是在糟蹋东西，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晓如何更换，便放弃了修补后继续练习的想法，看看天色，差不多也半个时辰了，敖晞起身准备前往书房，他默念静心术法，并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喔，这是谁在奏琴？”琴声如流水，传进了会客的地方，客人捋了捋胡须，凝神倾听片刻，赞许地点了点头，“是晞儿么？水准已经同你很接近了，想必是你亲手教授的琴艺。”
　　“大哥过奖了，我许久不摸弦，如今生疏不少。”敖绫端起一杯茶，笑容里带了三分自嘲。
　　被她称作“大哥”的，是老龙王的长子敖沉，同兄妹几个在西海龙王的喜宴上一聚后，便找了个时间来探望一下最小的妹妹——主要还是担心她的婚事，这是老龙王特地叮嘱的，要给绫儿找个好夫家。
　　敖沉叹气，先让自己的儿子出去转转以作回避，随后说道：“都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了，你也同四弟一样，还沉溺在她的过世中吗？”
　　敖绫端茶杯的手有了轻微颤抖，差点把水打翻，她笑得苦涩：“什么沉溺，不都被迫走出来了么？总不能连自己的承诺也忘了，那世上还有谁会记得阿瑶？大哥不要只说我，青珏姐走后，你不也没有再娶么？”
　　“是我失言了……唉，我们兄妹就不要在这里互揭疮疤了。”
　　“我说过的，她若不弹了，我此生不会再奏琴，现在我把我学到的都教给晞儿，就该履行诺言了。而四哥……我不知道，要说他心里还是只有阿瑶，未免对悦珠太不公平。”
　　“悦珠一开始非要嫁给他，对他本就不公平。”敖沉说，过往的回忆在此刻显得无比苦涩，他转移了话题，不愿继续，“好了，不说那些了。我们还是谈谈你的事，可有心仪的男子了？”
　　“没，就算是有，不也成不了么？”一说到自己的婚姻大事，敖绫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大哥，广陵他总是捣乱，那混账就是见不得我好！”
　　“你确定不是因为他对你有想法么？”敖沉提出另一种可能。
　　敖绫翻了个白眼，笑容里满是嘲讽：“拉倒吧，你什么时候见到那种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会对谁认真？他就是不闹腾不痛快，我这次下了狠手，要逼他离我远远的才好。”
　　“唉……”敖沉看这丫头还跟以前一样好斗易怒，不由更为她的婚事担心，“我给你物色了几个不错的，你看看，若是愿意见个面就再好不过了。”
　　敖绫对相亲这事并不排斥，以哥哥的眼光，至少这几个对象肯定都是眉清目秀的：“行，我再看看，但哥哥你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广陵知道，而且你不许跟其他任何龙啊，仙子啊等等，说起晞儿和曜儿在我这里的事。”
　　“行行行，你先解决好自己的事，其他的哥哥都听你的。”敖沉无奈地笑了，“对了，昨儿个我还收到老二和老三的信了。”
　　“我也是。”敖绫点点头，“这么一说我还怪想渺哥的。”
　　“要是被敖崎知道了，非要跟你打一架的。”敖沉想起从前俩孩子天天闹，头疼中又带着一丝怀念，那会一切都好，不曾有谁离开。
　　“嘿，这小心眼到现在总该有点长进吧！”敖绫声音提高了一度，“想想我就来气，我还是他妹妹吗？后来也是，父亲决定下一任龙王的时候，留了封信说想跟二哥双宿双飞，连夜把他带走了——指不定是绑走的！这哪能是条龙，这分明就是狗！”
　　“就着他俩，我想提另一件事。”敖沉揉了揉太阳穴，一脸苦恼。
　　敖绫问：“怎么了？大哥，你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暄儿的事。”
　　“暄儿？他不挺好的吗？”敖绫疑惑，敖暄是敖沉的独子，翩翩少年处事有度，修行也极有天赋，成了许多其他龙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他年幼丧母，虽然未曾表现出来奇怪的情绪，但几个长辈都很担心他的心理状况，“大哥是最近注意到了什么么？”
　　“若是……”

　　敖暄出了门，便顺着琴声来源处走。
　　这曲子他年幼时常听斓瑶与敖绫合奏，虽已过千年，却依旧能迅速认出，敖暄稍稍加快脚步，在敖晞还是个团子的时候，就被送到自己家来养着，他还带过他好一段时间，后来敖晞被接走，敖暄一直担心他会不会再受欺负。
　　只是时光荏苒，一晃已是千年，他连他如今的模样都不曾知晓了。
　　敖晞正往书房去，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连忙跑到亭子旁的假山后去，他背对着凉亭，也没搞懂自己干嘛非要躲，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今天心情的混乱，很多事都做得莫名其妙，脚步声逐渐变大，又逐渐变远，确定没有声音后，敖晞探了个脑袋出来，看见一点白影消失在拐角处。
　　在此处还能畅行无阻，敖晞的第一想法就是来客的孩子，只是他怕生，遇上了还要寒暄，无端尴尬，他抬手敲了敲自己脑袋，总算给了自己奇怪的举动一个理由，随后离开了。

　　敖暄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他期盼见到敖晞，想知道他现在到底过得如何——但相隔多年，他或许也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敖暄失去过太多亲人，他忽然害怕，怕见到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时，里面会满是疑惑，用他不再稚嫩的声音，问一句“你是谁”。
　　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推门踏进去。
　　琴房里没有龙，却有留下的痕迹，琴端正地摆在架子中心，断弦尤为显眼，敖暄走进去，抬手拂过冰凉的弦丝，心里五味杂陈。
　　他修好琴弦，将断弦留在旁边。

　　“父亲，晞儿过得怎么样？”
　　“你姑姑说他一切都好，仙术修炼不错，和曜儿的关系也挺融洽。”
　　“……是吗，那就好。”
　　“你听见今天那琴声了吗，那就是晞儿啊。”
　　“听见了，只是可惜，没能见到他。”
　　“都在同一片海里生活，总能见到他的，她们把你拉扯大，你小时候还带过晞儿，难怪感情这么深了，只是莫要被情感控制头脑了，暄儿。”
　　“是，父亲，我知道的。”
　　敖暄想，总能再见那孩子一面的，只是谁能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