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尘》白昼明

3、上元

　　“有瑶姬的消息么？”
　　“龙族那边封锁得很紧，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那龙王大婚是漫天的喜气，她总不可能还……”
　　“你是说那小子另觅新欢，抛弃了她？”
　　“这……属下不敢妄言，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除此之外，数百年前一阵天雷劈到了龙宫头上，再……也就没什么消息了。”
　　“天雷？”男子坐在阴影里，右手摸着下巴，两枚骨戒映出淡淡惨光，平添阴翳气息，“那小子可有儿女？”
　　“有一子，迎娶天界公主百年后得的，其余的便不知道了。”汇报的妖面上虽冷静，心里却着实害怕。
　　“行了，你下去吧。”
　　小妖恍若得了大赦，行礼后便匆匆离开了，走了老远后有其他当差的瞧见，打趣道：“怎么了这是？额头上都是汗？”
　　“大人问我……关于那位的事……”小妖长出一口气，四处张望确定没别的妖，这才低声开口。
　　对方听到后，瞳孔都有些颤抖，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说了句：“你能顺利出来，想必大人未曾生气了。”
　　“没什么消息，大人还是有些不悦，但我也没办法……只是，我猜不准大人究竟想听到什么，他到底希望那位是死是活……”
　　“这话可不许再说了！万一叫哪个多事的听到……总之你如实答便是了，你还真当你能猜到大人的想法么？至于那位……从前在这里的谁不知道呢，唉……”

　　“兄长何必执着于她？纯粹的妖龙龙珠虽说难得，却也不必如此。”阴影背后传来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轻笑一声，“虽说当时投在她身上的东西着实不少。”
　　“执着……谈不上，不过是念着些旧情，我看着她长大，问句她的去处也不为过。”男子转动手上骨戒，自嘲地勾起嘴角。
　　“她若念这份情，当初就不该跑，枉我们好吃好喝地养着，最后竟给个龙族小子拐走了，着实可恨！兄长，你刚从封印中出来不过百年，若还难以恢复，不如我们去取几颗龙珠回来？”
　　“好，我闷在那里太久，已是不太熟悉世间情形了，你去计划吧。”

　　造谣的事到最后两兄弟也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不过看广陵仙君脸垮了好几天，估摸着是没讨到好，毕竟敖绫也是五湖四海里出了名的不好惹。
　　广陵仙君心情不好，连带着敖晞和敖曜也不敢随便开玩笑，仙境里的沉闷气氛持续了三四天，广陵仙君发现自己还是不开心，便想着去找点乐子了。
　　“咱们今儿个去人间转转！”广陵仙君叫来两个徒儿，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绝妙。
　　敖晞和敖曜看他这精神一振的模样，两条龙对视一眼，心知肚明师父要去喝花酒了。
　　能去人间转转对两条总呆在仙境的无聊小龙确实是件趣事，奈何广陵仙君是个恶作剧狂魔，带他俩出去转转总是伴随着许多不平等的条件。
　　两兄弟都沉默着点了点头，期盼着师父能因为一时兴奋忘记“惯例”。
　　幸运的是师父这次确实忘了。
　　换上人间少年郎的打扮，隐去额上的小龙角，被师父叮嘱几句不许乱用法术不许捣乱以后，敖晞和敖曜便开始到处乱逛了。
　　至于广陵仙君，他随着叮嘱的尾音一起消失了。

　　他们上次来到人间已经是快七十年前了，也没想到如今改朝换代这么快，所幸师父常常游历人间，故而他们的服饰也没显得突兀。
　　虽说都一千多岁了，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加上来得又少，兜兜逛逛之间手里已经多了不少东西，敖曜看到新奇玩意就两眼放光，敖晞根本拦不住，只能紧紧跟着，免得把孩子搞丢了。
　　也不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街上人竟然如此多，三五成群谈天说地，且房屋上都是张灯结彩的，甚是喜庆，恍若要将世界染成红色，敖晞正四处张望的时候，敖曜已经提了一盏小龙花灯回来了。
　　“哥，你看！”敖曜将灯提到和脸颊旁边，笑得眼睛都要没了，“像吗？”
　　小龙花灯做得精致，只是到底和真的龙的形态还是差了不少，敖晞将东西挪到右手，用左手轻轻捏了捏敖曜的脸，眼睛里满是疼爱：“不像，没你可爱。”
　　这回答哄得敖曜十分开心，他又摆弄了好一会，伸手帮哥哥拿了些东西。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河边，他们这才发现，不仅是屋檐上坠满灯笼，连河里都是星星点点，花瓣护着微弱的烛光，一起随着水流缓缓地飘。
　　无论是戴着珠翠的富贵女儿还是着粗布衣衫的农家姑娘，都来到此处，纤手将花灯轻轻落在水里，稍用力便推了段距离，随后双手握在眼前，压不住心里的期盼，念着心上人的名字，愿他能来到自己身旁。
　　或许是因为大部分都是女儿家，敖晞和敖曜在此处竟还有些显眼，走了一会才又看到几个男子，不过也都是陪着娇妻。
　　敖曜刚买了包热乎的糖炒栗子，这会边走边吃：“放河灯其实什么用都没有的。”
　　“不过是种期盼罢了。”敖晞看着水面上各式各样的花灯，不自觉笑了，“你瞧这灯，从前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的景象？”
　　敖曜闻言向河里投去目光，却还是难理解人类为何要将期望寄托在这脆弱的光火上，他扭头去看哥哥，想要说点什么，却愣住了。
　　他笑了，应该是欣喜的，不是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么，可是为什么眼神又如此落寞？灯火映在敖晞的瞳孔里，却无端显得空洞。
　　敖曜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了，只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孤寂痛苦刺痛了自己，视野不远处有个卖河里花灯的小贩，敖曜趁着敖晞出神望向河中时，很快地跑过去买了一盏。
　　红色花瓣出现在眼前，敖晞回神，顺着胳膊看过去，发现敖曜举了盏花灯在自己面前，敖晞甚少见他那样认真，便问了句：“怎么了，阿曜？”
　　“我们也放一盏吧，哥哥，你想许什么愿？”敖曜抓住敖晞的一只手，目光炯炯。
　　敖晞还没来得及回答，敖曜便拉着他往前走，同时四处张望，想寻一个安静且水流平稳的地方。
　　两兄弟坐在河边，敖晞示意弟弟来写心愿，敖曜却摇摇头，将灯塞给他：“哥哥来写吧。”
　　“你买的，为什么要我来写？”敖晞莞尔，但也接了过来，想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落笔，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又好像一无所有。
　　动笔的时候，敖曜扭过了头去，说是要尊重他的隐私，绝不偷看他的愿望。
　　敖晞看他强忍住自己好奇心的样子，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顺势便落下几个字，随后直接将灯推进水中，待它飘远了，才拍拍敖曜的肩膀，示意他回头。
　　“哥，你怎么不等我跟你一起放啊？”敖曜立刻发现他双手空空，忽然就觉得被丢下了，不太开心。
　　敖晞逗弄之心顿起，歪着头故意疑惑道：“不是你说要尊重我的隐私吗？若你在放灯时偷看可怎么办？”
　　“我才不是那样的家伙！哥，你怎么这样看我，我生气了！”敖曜说着便气鼓鼓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转身就要走。
　　敖晞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不由有些慌了，喊了几声也没见敖曜回头，立刻拿好东西起身去追。
　　河畔某处，一个女子指尖轻动，河水中间的赤色花灯恍若被牵引一般向她飘来，她拿起花灯，才发现里面的蜡烛并未点燃，也不知道是它的主人忘了还是刻意为之，清新飘逸的几个字落在纸上，女子叹了口气，将它收好后，便离开了。

　　上元节人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加上敖曜不想让他追上，很快便没了踪迹，敖晞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熟悉的身影，因着在人间不敢随意动用法术，敖晞便想到了师父给的来定位的灵珠，只是往腰间一摸……
　　“竟是叫谁偷去了么……”敖晞叹气，责怪自己的不小心，除了继续找，也只能祈祷敖曜没被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了。
　　另一边敖曜回头没见到哥哥，又注意到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立刻意识到自己跟敖晞走散了，更糟的是他也发现定位灵珠不见了，少年冷静地想了想，此等热闹时刻，妖邪之物或许也来参与，虽说修为不差，但若真的遇到些大妖怪，还是难以跑掉，便放弃了使用法术的想法，顺着自己走过的路往回走，同时四处张望寻找着敖晞的身影——虽然他还是生气，可走丢了问题明显更严重。
　　敖曜没被穷凶极恶之徒盯上，敖晞的运气就不太好了。
　　身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冷，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扼住他的喉咙，明明视线还是无比清晰，周围人群也没什么异常……
　　敖晞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妖物盯上了，眼神扫过周围，寻了个屁精销项，确定没有人以后，才催动法力，驱赶体内作祟的妖气。
　　似有一股电流划过大脑，敖曜双眼猛睁，感应到了气息，连忙奔跑起来，也不管周围人不悦的指责声。
　　哥哥用法术了，但不是寻找我的法术，他出事了？

　　丝丝紫气从敖晞的脑后飘出，他额头上全是汗，没料到用尽全力也只逼出了这点妖气。
　　正在他要改用别的方法时，却猛然吐出了一团浓郁的紫气，身体似乎在一瞬间轻松了下来，妖气缓缓消散，敖晞坐在地上，吃力地喘着气，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没叫这妖怪扰了自己的心神。
　　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铺天盖地的热闹气息夹在眼前的小巷墙壁中，敖晞看着人们有说有笑，几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忽然打了个冷战。
　　我要去哪儿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龙宫里的“主母”不是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被父亲、姑姑，还有整个家族所喜爱的母亲，因为他的诞生而逝去了。是他夺走了她的命，如果他不曾来过，父亲不会丧妻，不会被迫娶天界公主，姑姑明媚的脸上不会藏着痛苦……他现在过得好吗？其实也不好，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像个皮球一样在家族里被踢来踢去，好像谁都不敢留下他，谁都不想留下他……
　　他的到来是个错误，他经历过的那些唾骂与鄙视，原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根本就是一无所有，所以在放下花灯之前，才会写不出一个字……
　　他应该死……用他的死来赎罪，来宽慰那些因为母亲逝去而痛苦的龙们……
　　敖晞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身体无力地砸在地上，手上多了擦伤，他却像没有感觉一般，只是木然地盯着出血的伤口。
　　“我应该死的……我才是最大的错误……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牵挂……”他喃喃，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紫气凝成一团，勾出一个人形，站在倒地的敖晞身后，她眼神悲悯，抬起的手几次犹豫，终于还是收回了环绕在他身上的妖气。
　　发间铜簪闪亮几下，似是命令，女子叹气，蹲下身去正要为敖晞治疗，却猛然感觉到有灵气袭来，抬眼间气流已至面前，她瞬间散开自己的形态，恍若被灵气击散一般，迅速隐去。
　　确认妖怪离开后，敖曜迅速跑向瘫在地上的敖晞，扶起后让他靠在墙上，自己面对着他无比不安地问道：“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应该死的……我才是最大的错误……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牵挂……”敖晞依旧在重复这句话，哪怕妖怪离开，也半点好转迹象都没有。
　　“你说什么傻话啊！哥哥？哥哥！”敖曜慌到了极点，先轻轻抓住他受伤的手用灵力愈合，等伤口好了以后，再去跟他对视，眼神仍是空洞无神。
　　灵力顺着手心进入敖晞的身体里，里面明明半分妖气也无，却冷得要命，连敖曜这样的火龙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这么痛苦……”
　　“哥，你到底怎么了……”敖曜慌乱的声音已经带了点哭腔，另一只手贴上哥哥的脸，拇指轻轻在他脸上摩挲，试图唤醒他的意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你这么温柔，这么善良，怎么会给谁带来痛苦？你是温暖的存在啊，哥哥。”
　　“我应该死的……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牵挂……”
　　“你别说这种话了！”敖曜的手覆在他冰凉的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你醒醒啊，我是阿曜，你难道要丢下我吗，哥哥，我们不是说好了绝不分开吗？”
　　手心微痒，敖曜稍稍抬起，敖晞眼睛里依旧没有光彩，只是话不再重复了：“别说傻话了……”
　　“什么傻话，你是觉得我在骗你吗？哥哥，五百年的时光里，我未曾对你说过一句谎，你若觉得自己无牵无挂，就让我成为你的牵挂，好不好？”
　　泪水忽然涌出，敖曜从没见过坚强的哥哥如此悲伤，他倾身紧紧地抱住了脆弱的敖晞，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说着从前他从哥哥那里得来的温柔安慰，过了很久，抽泣的声音才停止，敖曜又抱了一会，才确定他稳定下来，缓缓松开怀里的人，敖晞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街道上的红光映在敖晞的脸上，敖曜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摸了摸他的脸，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之前永远都是哥哥保护他、包容他，敖曜没想过敖晞承受着他不知道的痛苦。
　　为什么哭了呢，告诉我好不好……
　　远处，紫衣女子站在屋顶上，感受到苦涩气息逐渐散去，不由松了口气，放松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有明显的指甲红印。

　　敖晞过了很久才醒过来，猛地坐起，心口处传来一阵刺痛，大脑里却空空的，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偏头一看，发现弟弟正坐在身旁抛球玩。
　　“哥，你说师父怎么还不叫我们回去？”敖晞本想问他消气没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敖曜抢先开了口，不过他既然愿意说话，也就是没生气了。
　　他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全黑了，往常这时师父该叫他们回去了，但这次没有。
　　“师父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敖晞皱眉推测。
　　敖曜撇撇嘴，说出自己的看法：“你就别给他找理由了，师父啊，指不定是沉醉在温柔乡里了。”
　　敖晞觉得不太可能：“不应该啊……师父从来没喝酒喝到这么晚。”
　　“谁知道老流氓怎么想的？”敖曜接连被抛下两次，不太开心，“他不来找我们，我们去哪里，宿在人间等他？”没有广陵仙君在，仙境的门打不开。
　　因着刚刚惊险未定的感觉，敖晞是断不敢留在人间，回父亲那里……也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去找敖绫姑姑最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