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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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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
看着覆盖我目光所及之处的白色,一种寒意从冻得快没有知觉的脚趾又猛的窜了上来。
冷。
心中还在痛苦着——为什么父亲要做出叛国的事来?凭什么她让我活我便要在这苟且偷生下去?我还要怎么活下去?
那一刻我看着和天接在一起的漫无边际的雪,突然觉得这世界特别大,大到连一个我都放不下。
“棋盘不过方桌大小,为何如此琢磨不透呢?”那时我问父亲,也不过是出于好奇。
“棋盘虽小,天地浩大。”
父亲并未抬头,从容的摆下一子。
“棋能代替万物吗?”
“……不能。”父亲抬头看我一眼,眼里是不消的忧愁。“棋,生息不止,却也仅限于此。”
我张口想继续问,父亲却起身了,我知趣的闭了嘴,却不曾想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第一子该如何下?
……
雪已经够深了。
我马上就要睡过去。
把我这一生安进棋盘里。
昏昏沉沉的。
然后他来了。卡着我闭眼的时间点,他一身玄服,像宣纸上的一点墨,”和周围本该格格不入却又意外的契合,他走进了我眼里。
后来就没出去过。
他问:“长安和亲人,选哪一个?”
他问:“会下棋吗?”
我均以沉默回复,以颤抖作答。
他用自己看上去并不厚的外衫包在了我身上,又等了许久才抱起了我,踩着雪慢慢走了回去。
回了后来的,我们的家。
我缩在他怀里,身上像是被太阳晒过了一样温暖,看着他陷在雪里一步步踩出来的脚印有种莫名的信任感。
我信他,所以任由他又将我带回了人世间。
……
那是一个不大却很别致的庭院,院里一眼望去仍旧是白色,院中央被清出一条小道,直直的横在中间。
“冷吗?”
他就那样直白的打破沉静。
我在他怀里抬头,那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脸,像是细细雕琢的最完美的作品。我点点头又摇头。
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我把头低到自己胸口处,暗暗埋怨自己没能忍住。
他推开门,一股檀香扑鼻而来。
他把我放到床上,塞进被窝,他把我放到床上,塞进被窝里。说实话被子有点凉。
他说先躺着,一会儿来叫我去洗澡暖身子。
被子蒙住了我下半张脸,我没有疑问的点头。他说什么我都信。
我注意到桌上摆着的花,红色的,很大。像是最艳的那种牡丹,仔细看看又不是。
我看着花出神,回过神来就上看看下看看。这屋里可以说是除了桌上摆着的花一点人气都没有。
偏偏那个人还在这里住着。
我想起他刚刚问的,他问我会下棋吗。
我不会。
我一直都是站在一旁观弈,看父亲下,看门客下……自己却从未下过。我会下棋吗?也许会。看得多了总该会一些的,但一想纵横交错的棋盘,我心道:我不会。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安这第一子。
一双手将我从床上捞起来,顿时寒意从背后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双手愣了一下,拿过一条毯子裹在我身上,将我抱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他怀里有股淡淡的檀香。
他将我放在浴桶旁的脚凳上便离开了。我发了一会的呆,伸手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了,但不至于无法下身。
水汽扑了我一脸,进水的那一刻,过高水温确实让我不太舒服,但适应了之后全身都是酥麻。
像是融了我的冻骨。
而后我开始思考起来——他是谁?为什么带我回来?为什么问了那么奇怪的话?
长安和亲人,我选哪一个……亲人已经没了,长安于我而言也没了。我哪个都不选,偏偏又哪个都不想丢。
什么都没了,既然有人让我多活些时候,那便不要拂了人家的好意。
心想着不该让人久等的,便随意擦了擦披上衣服出去了。
他正在摆弄桌上的花,已经有几朵被摘掉了。
花是花,叶是叶,茎是茎,旁边还堆了一小堆剪下来的刺。
他看看我,眉头皱了一下。
我顿时紧张起来。
他朝我走过来,手伸到背后拢起我湿着的头发,问:水烫吗?
我反应过来便使劲摇头。
他一笑,从床上拉过原先那条毯子重新披在我身上,又转身去洗澡的那间房里拿了块澡巾出来盖在我头上。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便用手按住了头。
让救命恩人还是长辈给自己擦头发也太大逆不道了吧!
“没事。”
他说完将我的手放了下来,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过后将我引到申好的炉火旁边,给我找了把小竹木凳子坐。
他继续回到桌前摆弄他的花,我看着那花好奇心蹭的一下上来了,但也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想学下棋吗?”
他突然问了一句,我几乎是没有动脑子的便回答:“想。”
答后又后悔起来,人家还没说教,我激动什么……
“那你做我徒弟,如何?”
我瞪大了双眼看他,几乎是下一秒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不确定的询问道:“真的吗?”
他扭头看我:“我会的都教你,不止是棋。”
我觉得自己突然就被惊喜砸中了,想过去到他跟前道谢,迈了一步又缩了回去。
“……谢谢。”
“……”
“我……我叫弈星,以前……以前住在英国公府,现在没有……家人了。”我想着这时候按规矩是不是该跪下磕头,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听他用手扣了扣桌子。
我抬头看他,他走到我跟前。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是父亲。
“以后万事跟着我,我就会一直护着你……以后叫师父。”
我点点头。
站在炉火前,我盯着他桌上被剥开摆成一列的一瓣瓣的花,满眼的欣喜无处安放,又不敢大肆往他身上看。
最先想到的是——
那我能留在他身边了。
想到这不禁心里暗自高兴起来,又乖乖的坐了回去。
第二日我便悄悄问他,桌上摆的是什么花?
他一笑,道:长诀。
……
我问他:“世间的事,太痛苦了。我该怎样才能忘却呢?”
他看看我,道:“下棋吧。”
“棋,能代替世间吗?”曾几何时,我也这样问了父亲,父亲是怎样答的我依旧记得很清。棋,生息不止……
他答:“能。”
我震惊的看向他,眼中的惊讶毕露,因为他不同于父亲的答案,让我更在意了几分。
他接着道:“因为纵横十九道内,栖息着宇宙。”
这两种答案无异于给我当头一棒,不知该信哪一个。后来想了想,以后大概会明白的,也就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
……
他当真是教我,第三日便在院里摆了棋盘。
星罗棋布,黑白分明。
他说:“命意,晦暗之祥,顺风当盛行;复卦,万物亨通,逆境可再兴。”
我全然不明白。
他让我坐在对面,他说先教我识棋。
他说:没有对胜利的渴求,很快将百无一用。天地如棋,虽分黑白,却也混沌,人生乏味。十九道间,天元居中,星散其周,黑白无定,变化万千。
他说:不应视之如命,却该护棋之重,方寸棋盘,手中的棋子落下便是悔不得的,若是这山河棋盘,万事予自己一条退路,走到穷途末路最为棋士之败。
他说:第一子往往是纵观全局摇摆不定,四面皆空四面皆路,确是一整场的开始,依卦而定,相由心生。世道纷乱,十九道间亦是如此。
他落第一子。
我低头看,棋盘左下方是多出了一枚黑子。
这棋盘我识,十九道间仿佛困着我的灵魂,抬手,落子。
棋子与棋盘相碰的声音仿若是敲在我身体里,清脆一声。
我看着黑白两子沉默。
父亲也曾说过,若我也能在棋局中一直胜下去,他也会认可我。可我还未下第一盘棋家中便乱了,那些琉璃棋子也都被扔在了火中,而父亲倒在了刑场,也就不谈什么认可不认可了。
我看着刚拜了不久的师父,久久无声。
……若我一直胜下去,他也会认可我吗?
此念一生,便未断过。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种心理随后的几年越来越浓烈,当我发现有些东西经时间的沉淀变味了的时候,还未来得及慌张就又只剩了孤身一人,留给我的只有回忆,那时我才在突然间惊醒似的明白——那些长诀代表着什么。